七夕告白
  苏凌一行此次到蜀中赈灾, 身边高手如云。——他是皇帝如今仅存的血脉, 皇帝自不敢教他有一点意外, 是以明卫、暗卫都不少。
  从京城到蜀中, 这一路行来, 顺顺当当, 无半点意外。而他们到蜀中以后, 苏凌忙于赈灾,前前后后,也不曾遭遇伏击。
  今日出城, 不想竟有人放冷箭。
  不说苏凌意外,跟从的明卫暗卫也俱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全神贯注保护殿下, 应对敌人。
  那冷箭落空后, 瞬间又飞来数支羽箭,被持剑的侍卫一一格开。
  不过是眨眼间, 从不远处的树上等暗处涌上来四个黑衣蒙面人。
  双方缠斗在一起。
  程寻在马车里, 听到外面兵刃交接声, 她恍惚了一瞬, 恐惧袭来。她手足冰凉, 声音极低:“是刺杀?”
  她从前世到今生,不是在学校, 就是在书院。这半年多虽在皇宫,可是接触的外人也不多。暗杀、死亡对她来说, 是极其遥远的事情。第一次接触到这些, 她惊恐茫然,轻轻拽了拽自己身体上方的苏凌,似乎这样能从他身上汲取勇气。
  苏凌看她睫羽轻颤,心中大为怜惜:“或许是,不要担心,随行侍卫都是世间难得的高手。”
  他缓缓松开了她,取出一方帕子,垫在手上,拔下了钉在车厢的羽箭。他掀开了车帘,声音低沉:“燕兴,留活口。”
  车厢外的战斗仍在继续。
  苏凌目光沉沉,双眉微蹙,又回身对温声叮嘱程寻:“你不要乱动。”他自己则跳下了马车。
  他说着教程寻待在车中,不要乱动。可程寻又怎能不担心?她抓着他衣衫时,没有抓住。有心想待在他身边,又唯恐丝毫不会武功的自己连累旁人,成为累赘。她握着防身用的匕首,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一颗心提的高高的。
  她有些懊悔,在这种冷兵器时代,刀具管制还不甚严格的地方,或许她应该从小学武才对。
  眼见着有黑衣人举利刃向苏凌扑来,程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小心”二字就在嘴边,却见苏凌身形微动,避了开去。那刺客则缓缓倒地。
  叮叮当当兵刃落地声接连响起,战斗基本已经结束。
  常在苏凌身后的侍卫燕兴高声道:“殿下,刺客已被拿下。”
  程寻大口大口呼吸,她眼眶一阵发热,自己伸手一抹,竟是两行眼泪。想到方才的场景,她犹自惊魂未定,明明现在已经没事了,可她仍是忍不住眼泪直掉。她以手掩口,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来。
  她靠着马车壁,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谁派你们来的?”苏凌沉声问道。
  回答他的是沉默。
  燕兴查看了一下,复又去看其他刺客,他神色凝重,回道:“殿下,全都没有舌头,被割掉了。”
  苏凌微怔:“割了舌头?”
  燕兴点头。
  “带回城,请陈大人过来。蜀中地面上出的事,不能瞒着他。”苏凌略一沉吟,“还有,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自杀了”
  “是。”
  待几个刺客处理好,苏凌才又回到了马车内。他轻声道:“出了一些意外,咱们先不去刘家庄……”
  程寻刚平复好心情,听他这么说,自然点头:“嗯,听你的。”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苏凌还没注意到不妥。待她一开口,苏凌瞬间意识到不对了。
  她眼睛微微红肿,声音略带哽咽,分明是哭过的。
  苏凌心里一咯噔,忙扶着她肩头,柔声问:“怎么哭了?吓着了?那些刺客功夫低微,都被拿下了,你不用害怕。”
  程寻摇了摇头,刚恢复平静的她,听他这么柔声细语的说话,仿佛又害怕起来,一双秋水样的眸子更是水洗过一般。她忽然伸臂抱了抱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将近一年来,还是她头次抱他。
  苏凌呆了一瞬后才反应过来。他缓缓伸出手臂,将她拥进了怀中,许久才道:“你知不知道,你抱着的是一个男人?”
  —
  马车早调转方向,往回行驶。
  程寻从他怀里慢慢退了出来,整理了一下心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小声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她原想着苏凌一直生活在京城,十二岁之前,连皇宫都没出过,肯定不会得罪人。可他身份特殊,也许人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是皇帝唯一血脉这个身份。
  苏凌闻言,自袖中掏出一物来,摊开手,让程寻看:“从刺客身上搜到这个。”
  程寻看到那块不大的铜牌上规整的“蜀”字,颇为讶然:“这蜀是指谁?蜀王?蜀王是你,堂叔?”
  他们前不久还提到蜀王呢!她心说,蜀王没必要这么做啊,而且让刺客带着表明身份的铜牌,是故意想告诉大家,是谁想行刺?这也太蠢了吧?
  苏凌轻哂:“是,派了四个功夫不济的哑巴刺客,还带着蜀王的牌子。若是蜀王,那真是……”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蜀王萧旸,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今皇帝子嗣绵薄,兄弟也不算多。蜀王萧旸是其堂兄,已经属于比较亲近的了。这次蜀中地震,蜀王及其子嗣不曾亲至,但也派了长史过来,参与赈灾。
  昔日怀敏太子出事,有人建议在宗室子弟中选皇储。当时呼声最高、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蜀王萧旸的长子。可惜姚氏有孕,皇帝不再提重选皇储的事情。后来姚氏小产,二皇子萧瑾又横空出世。
  皇帝既有亲子,何须螟蛉?自此再无人提及选宗室子弟做皇储之事。
  在蜀地,二皇子萧瑾遇刺,有刺客身上的铜牌为证,又有皇储这桩公案在前。乍一看,还真像是蜀王所为。
  苏凌刚解决蜀中赈灾一事,闲下来没几日,又遇上行刺,生生挑起了兴致。
  “是……栽赃陷害吧?”程寻小声道。她心说,这戏码有些低劣啊。
  苏凌笑笑,轻轻嗯了一声。
  程寻看一眼他微微勾起的唇角,犹自不大放心:“不管怎么样,你以后身边多带一些侍卫吧。有没有什么护心铠甲?或者天蚕背心之类的防身衣裳,护着心肺……”
  苏凌偏了头看她,黝黑的眸中蕴满了笑意。他牵牵唇角,轻轻咳嗽一声。
  “你笑什么?”程寻有点莫名其妙。
  “我说你说的很对。”苏凌忍着笑意,“护心铠甲不容易,护心铜镜还是有的。”
  程寻瞥了他一眼,见他仍在笑。她干脆别过头,不再去看他。她真想不明白,他笑什么。
  马车重新回城。
  二皇子在蜀地遇刺并未刻意隐瞒,因此陈大人等先后得知,前来拜访探视。见二殿下安然无恙,众人才放下心来,转而关注是何人行刺。
  苏凌只笑一笑,取出那块写有“蜀”字的铜牌:“是谁嘛,不知道。只在刺客身上搜到了这个。”
  陈大人端详了一阵:“这不是和蜀王府上长史的腰牌一样么?”
  “一样?”
  陈大人点头:“自然是一样。李长史日日戴着腰牌,但凡见过他的,肯定都有印象。”
  苏凌沉吟:“原来如此。”
  “难道是蜀王?”陈大人一脸讶然。
  苏凌挑眉:“我有说是蜀王么?”
  他想,不管怎样,蜀王是被牵扯进来了。
  —
  陈大人等人离开后,苏凌又跟程寻闲谈着提到了行刺一事:“你怎么看?”
  程寻自己也想了此事,她心说,以她多年经验,这就是低等的栽赃啊。要是真行刺,谁会再戴上足以表明身份的铜牌?还挑这种战五渣来行刺?
  她一点点说着自己的想法,又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不一定正确。”
  “那你觉得谁会陷害他?”苏凌摆弄着铜牌,轻声问。
  他自己也很清楚,那四名刺客不像是为了行刺而来。若真心行刺,大可以再使些手段,或是换更高明的刺客。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跟他不熟,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谁。”程寻心念微动,又道,“诶,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听的一个故事。说是私自宰牛是重罪。然后有一户人家,发现牛舌头被割了,没办法,就去报官。官儿让他把牛给杀了。杀牛之后呢,他的邻居去去官府告他,说他私自杀牛。那官儿英明睿智,判定私自割牛舌头的,就是那个邻居……”
  苏凌笑吟吟望着她:“你是说要等幕后之人自己露出马脚?”
  程寻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当苏凌问起时,她却又迟疑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这么做,就是让咱们多想一层。”
  苏凌笑了一笑:“你先歇一歇,咱们晚上还要到朱家去。我去见一见那几个刺客。”
  —
  还活着的三个刺客由侍卫严加看守。
  苏凌看到他们时,他们憔悴不堪,很明显已经审问过一遍了。
  “有收获没有?”
  燕兴略一迟疑,摇了摇头:“属下无能。”
  苏凌并不意外,只说了一句:“那就继续。”
  “是。”
  —
  夜间二殿下与伴读程寻、工部侍郎江由等人前往朱家主宅赴宴。
  除了他们,朱大善人还邀请了当地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者。
  大灾刚过,物资匮乏。然而朱大善人这宴席却甚是丰盛。朱大善人再三感谢了朝廷派来赈灾的钦差,继而又表示很遗憾没能好好招待他们。
  江侍郎言辞恳切,再三表示这是身为朝廷官员应该做的。
  双方你来我往,言谈甚欢。
  程寻不大习惯这样的场合,她坐在苏凌下手,安安静静,在合适的时机露出笑容,附和一两句。宴席虽丰盛,可她吃的并不轻松。
  朱大善人饮了酒,忽然说道:“前几日殿下身体有恙,竟是程公子近身照顾的吗?”
  程寻不料话题竟扯到了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去看身边的苏凌,见其似笑非笑。她点头:“谈不上照顾,不过是……”
  “所以,殿下身边就是缺几个伺候的人嘛!”朱大善人隐约有些大舌头,“是不是?我这里别的没有,听话懂事的丫鬟仆人还是有不少的,其实早该给殿下身边送几个的……”
  苏凌眸色微沉,偏头去看程寻。恰好她正侧了头向他看过来。两人视线相对,他没错过她眸中的揶揄和狡黠。
  他的心蓦地一软,眸中漾起笑意。在场的人不少,可此刻他正为他们之间的小秘密而感到隐秘的欢喜。
  朱大善人的好友叶先生在旁边给他连使眼色,他已浑不在意。叶先生只得低声道:“殿下,朱兄喝醉了。他这人好酒,一喝酒,就会有些失态。”
  苏凌轻笑,甚是宽和的模样:“无妨。既然朱大善人已经醉了,那咱们还是散了吧。”
  他既已发话,旁人自然无法反对。
  —
  回到朱家别院,和江侍郎告别后,苏凌和程寻一起回他们暂住的小院。
  见四下无人,程寻故意小声道:“给殿下送几个美貌婢女怎么样?”
  “别闹。”苏凌勾唇一笑,心说,她既然有心跟他开玩笑,想来白日行刺一事的惊吓已经淡了许多。
  程寻在黑暗中冲他皱皱鼻子,做个鬼脸。
  她这般孩气的模样,苏凌只觉得惹人怜爱。他明显能感觉到她如今和他的相处,和以前相比,在细节处有了不少不同。若说不是男女之情,他是不信的。
  只是她脸皮薄,他又未主动挑明,他们现下就这么暧昧着、含糊着相处。这种暗暗的、不为旁人所知的欢喜和甜蜜让他只要想起,就忍不住心里柔软。
  须得寻个机会讲明白。
  “早点休息,明日启程回京去。”苏凌温声道。
  程寻“嗯”了一声,迟疑了片刻,又问:“刺客?”
  “带上路。”
  “刘家庄的?”
  苏凌摇一摇头:“先不见了,将来有机会,托人照看一下吧。”
  程寻:“哦,那我回去啦。”
  他们房间相邻,她站在门口,冲他摆一摆手:“明儿见。”
  苏凌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温和:“明天见。”
  —
  然而程寻晚间躺在床上,却并不容易入睡。白日和苏凌相处的画面一帧一帧在脑海里浮现。她忍不住回想:嗯,这里不大得体。哎呀,那会儿太活泼,会不会显得有些轻佻?
  啊啊啊啊,再来一次就好了。
  还有,今日行刺的也不知道是谁,他以后会不会有危险?
  她默念了几篇文章,才赶走萦绕在心头的种种情绪,沉沉入睡。
  —
  次日苏凌一行返京,蜀中百姓夹道相送。
  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程寻心绪复杂,感动之余,又颇觉温暖。
  苏凌不得不数次下车,要百姓不必再送了。
  送行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不神情郑重,甚至还有眼含热泪的。
  跟在苏凌身后的程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沉重与责任并生。回想到自己刚到蜀中时的场景,不觉眼眶发热。瞥了一眼应对自如的苏凌,她又收回了视线。
  她想人活一世,至少要做出点什么。为自己、为家人、为众生,得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不能白白活着。
  因为有百姓沿途相送,他们的离开并不容易。
  侍卫王敬对苏凌道:“殿下,那边那位老者,就是殿下打听的人。”
  苏凌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五十余岁的男子,衣衫干净、打扮体面,和他的母亲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苏凌轻轻“唔”了一声,心头像是有什么被放下。他缓缓移开了视线。
  送行千里,终有一别。
  在停留了许久之后,苏凌一行终于得以顺利离开。
  回京时,他们不自觉放慢了速度,不再像来时那般紧赶慢赶。
  程寻时常会担心有人再度行刺。
  苏凌得知后,只是一笑:“不用担心,万事小心就行了。”
  他身边高手如云,出门在外又异常小心。他们总共也只遇上了那一次不成样子的行刺。他有心使她高兴,故意提起另一桩事:“说起来,我倒是发愁。”
  “愁什么?”程寻下意识问。
  “愁七月七之前不能回京啊。”苏凌洒然一笑。
  “你真是……”程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几分羞窘,几分欢喜,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
  她想,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在他跟前,是越来越随意了。
  轻轻呼一口气,然而看他笑意吟吟,她也忍不住暗暗欣喜。
  —
  果真,到七月初七时,他们还未到京城。彼时他们下榻在一个小城中。
  夜晚刚一降临,苏凌就敲响了程寻的门:“你要乞巧吗?”
  程寻脸上一热,摇头:“不要,我是你的伴读,乞什么巧?你别闹我啊。”
  “好久没看星星了,等会儿去看星星?”苏凌轻声问。他心说,今日是个不错的机会。
  然而程寻正犹豫间,已听到了外面的雨声。她摊一摊手:“没法看星星了。”
  苏凌心下懊恼,怎么偏生这时候下雨?可是,今日确实是个好时机啊。
  程寻转了转眼珠子:“我有点无聊,要不,咱们背书吧?”
  苏凌双目骤然一亮,旋即有笑意缓缓流泻出来。他点一点头:“好,背书。”
  背书也是有讲究的啊。
  外面雨声淅沥,屋里烛光摇曳。
  两人站在窗边,一篇又一篇文章,任时间悄然流去。
  同样是雨夜,同样是背书,苏凌的心境和当时却大为不同。
  下雨的时候,空气有些闷,而他似乎察觉不到。他声音极轻:“呦呦,诗经里的卫风第十篇是什么?”
  “第十篇?”程寻略一思忖,直接答道,“《木瓜》。”她张口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呦呦。”苏凌打断了她的话,“我有琼琚,送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