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四章
  第十三章
  “怎么也不遣人通传一声?”万翼依然是那身朱子白服,未语先笑,施施然从水榭走来……
  商珝憨笑着低头打揖,“便是那李欢卿,我本说再等等也无妨,让小厮通报了再进去,他非是一刻也等不得。今日这般冒昧前来,不知可有打扰?”
  万翼似笑非笑道,“若我说打扰了呢。”
  商珝一愣,一时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真怒,无措道,“那……那……”
  李欢卿接过话头,“那便罚我们请你到丰乐楼大宴一番,到时不论万郎罚多少酒,我们便也认了。”此言出,其余王孙公子纷纷相和。
  丰乐楼临水而立,由五座三层高的楼台组成,中间用飞廊连通,楼下设百步柱廊,在园内建轩馆亭榭,种植花木……
  其楼台亭榭、水石花树之美,器用之豪华,为举国之冠。
  “啊……我们此前不是说去都御史家观礼吗?”太尉家的小公子还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道。
  李欢卿阴测测地扫了他一眼,令他瞬间闭紧嘴。而后如最佳变脸术一般,李欢卿再回过头看万翼时,立刻春光明媚,温声道,“今日是都御史家的三小姐及笄之礼,听闻见过她的,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所以,此前才不顾礼仪急急寻你一同前往,若赶得及,现在还能看到她的二加笄礼。”
  万翼笑道,“难得……”难得李欢卿终于要改变目标?
  李欢卿却是不屑地接续道,“什么京城第一美人,不怕羞煞他人!原想今日让那满门宾客长些见识……”他曾经远远见过那位三小姐,啧,他再看了眼万翼,那是什么京城第一美人……
  万翼啼笑皆非道,“那万翼可不蹚这趟浑水,还是去丰乐楼。”
  李欢卿和商珝自然未有意见,“好!就去丰乐楼。”
  独留太尉家的小公子幽怨的画圈圈……这群见色忘义之徒,虽然万郎是貌美,可是他还是更喜欢女人一点啊。
  一行快把人眼给闪瞎的世家公子哥集体出行,沿途收获春心无数,众位俊俏美少年身上马上皆被丢满了罗帕鲜花。
  到达丰乐楼后,万翼拂去满头绛紫的桐花,将挂在衣上的罗帕一一折好,放入怀中。
  李欢卿瞅见了,道,“怎么,万郎可是瞧见了钟意的姑娘?”个中酸意可飘十里。
  万翼食指轻划过胸前的罗帕,举止温雅多情,“女儿家的心意自然要小心对待,即便无意,也该妥善交代才好……”
  那眉眼神情,虽年少,但也瞧得出日后大周朝又该出了个多情郎。
  李欢卿不由气闷,商珝越发黯然,一行翩翩少年顶着一身花香进了楼。
  今日是上巳节,人们皆把金色的荠菜花和绛紫色的桐花舖在灶台以及坐、卧之处。目之所见的少女们,也纷纷把一簇簇紫桐花插在髻上,意驱风邪。
  万翼这一行人被丢了满头的桐花,倒是省了事。
  “我们是去楼上的厢房,还是到临台水榭?”
  李欢卿道,“既是上巳,自然曲水流觞最好。”
  万翼唤来跑堂,带路。
  “诸位公子,既然欲临水宴饮,何不干脆入画舫一叙?”丰乐楼不愧是第一酒楼,就连跑堂的言辞也透着几分文雅。
  商珝询问地看向万翼,以他的意见为基准。
  万翼点头,“也好,白日游湖,等入夜再进水轩。”
  跑堂利落的一躬身,将他们引到画舫停靠处,“公子们可以任意挑选,若需要伶人歌者,唤一声就是。”
  李欢卿挑剔的选了个怀抱琵琶的清秀女子,再钦点一位抱琴少年,同上画舫……
  ——“李欢卿?”
  有道是狭路相逢,越是不愿见,便越是能赶巧。
  商珝、李欢卿走在最后,闻言回头,正正看见着银蛟纹曳撒的济王殿下,再落后几步,便是一身靛青色直衣的当朝皇上!
  二人大惊,急忙欲先下拜,心中不由咕哝,这济王怎么把小皇帝也拐出宫了。
  小皇帝祁见铖忙大步而来,“速速平身,朕,嗯……我今日微服而来,便是想巡视民计民生,切勿扰民。”
  万翼走在最先,待发现少了两人回头寻来时,视线正与祁见钰对了个正着!
  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济王殿下率先移开眼,神情越发冷漠……
  想不到今日竟会遇见这卑劣之徒!济王殿下心有愤愤,面色黑得已经不是不佳可以形容。
  但小皇帝却完全没有眼色般,兴冲冲道,“既然这般赶巧,我们便凑成一桌聚聚也好。”
  祁见钰臭着脸,却不吭声。
  小皇帝便当他是默认,用力拽着他的手,带着身后一打护卫,前呼后拥的进了画舫。
  祁见钰从头至尾的黑面冷眼,他离琵琶女最近,万翼饶有兴致的数了数,一整个下午琵琶女至少弹错了8个音。
  济王殿下却是连眼角也不曾望过他一眼,只要一思及是与万翼同处一室,他浑身犹如被蚂蚁爬过,恶寒不适之极。
  在边疆的日子,激烈而残酷的战争,几乎令他以为,他已经将这个人忘了。
  夜宿营火,手握长剑时,脑中偶尔划过那人的只语片影皆被他恨恨封杀,到后来,只要提到万翼,便是反射性觉得那是个令人厌恶的无耻卑劣小人,恨不得他在这世上消失。
  可当他重返帝都,耳边关于这个人的消息越来越多……
  “天下莫不知万郎之姣也!”……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不过是皮相稍好一些,济王殿下对此嗤之以鼻,严禁他宫中提及万翼的任何消息。
  这济王一不开心,众人皆难放开怀抱,游船宴饮便在众人心怀各异的情况下草草收尾……
  待月出东山,临水轩台上人声鼎沸。
  这群贵族公子的组合打眼无比,在谋杀了无数眼球后,公子们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罗帕,进了水轩。
  第十四章
  轩馆正对着一片碧水,只从临水那面,顶部意思性的扯下两片薄得透光的轻纱,随风翻飞。
  入夜后光华四起,湖上灯火明灭的画舫如一条条浮出水面的夜光鲤鱼,远远传来笙歌笑谈。
  轩台上是一湾精巧引来的细细流水,蜿蜒着圈过每个人的坐席前。
  小厮丫鬟们怀抱着美酒佳酿,侍立在旁,酒过三巡后,所有人渐渐放开……
  小皇帝虽年幼,喝起酒来也不马虎,济王殿下更是把酒当水,面色如初。
  万翼站在上游处,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沿着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曲蜿蜒的水道,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要即兴赋诗或一展舞姿歌喉。
  若是什么才艺也拿不出来,便要罚酒三觥。
  美貌的侍女们则是紧随在万翼身后,时不时往流水中丢入煮熟的鸡蛋和饱满的红枣,任其漂浮而下,让宴客们随意拾用。
  这便是‘曲水流觞’,‘临水浮卵’以及‘水上浮枣’。
  “万郎,这一夜你都避在一隅专司奉酒觞,想赖过这比试吗?”太尉家的小公子被灌酒最多,此刻见到好整以暇的万翼,不由怨念道。
  万翼一笑,也不反驳,撩起衣摆坐入席中。
  轩台呈环状,因此不论他坐在哪里,对面的济王殿下皆要不情不愿的正对他。
  等万翼入座后,由侍童接手了奉酒觞的工作,果然,没过几轮,酒觞便在万翼座前停下,滴溜溜打转。
  “万翼,到你了!”
  他们可期待他一展风采已久。
  万翼接过酒觞,随意取过一旁全新的白玉筷,微启朱唇,“万翼不才,诗词不精,只得聊以作舞,贻笑大方了。”
  此言一出,李欢卿狼血沸腾,“万郎只管随意就是。”
  谁不知当年的万安精擅六艺,琴舞更是一绝,万翼乃是他的独子,自小熏陶,自不会差。
  万翼携着白玉筷徐徐走到场中,待站定,他右手洒然一压,手腕陡然发力,与左手玉筷相击!
  只听“铿”地一声清脆鸣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万翼低声长吟,拧身右倾,玉筷在肩部再击,“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他的动作极为舒缓,却应和着击鸣,自有韵律,带着隐匿初开的妖娆,与节奏融为一体。
  皎洁的月华仿如呼应他的舞姿,万翼微阖着眼,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颓艳,低唱吟哦,“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及脚踝的纤长束带坠着玉佩金穗,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铮铮摩擦脆吟。
  皎若明月舒其光,好一个月下美人!
  这清艳风雅的身姿透过灿烂灯火,隔着那片薄得几近于无的纱帘,令在湖畔水滨宴饮的京人纷纷聚来,共睹万郎风华。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却都鸦雀无声。凝神细听那隔水传来的低吟……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万翼折身侧击轩台,长吟再三“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在一片如痴如醉的目光中,济王殿下倏地扫兴地开口——
  “靡靡之音!”
  “哦?”万翼转身,自然地停下动作,惹来隔岸一片叹惋。
  济王殿下此刻也喝到兴头上,说罢丢去酒杯,拔剑起舞。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济王的舞姿与万翼截然不同,饱含着沙场征戮之气,剑光令人惊心动魄。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身姿矫健,运剑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在‘流星’二字念完后,济王的剑势陡然凌厉,竟是往万翼而去,“十步,杀一人——”
  霎时满堂皆惊!众人还来不及喝止,剑尖却霍然在离万翼不过三寸时折身直下!
  真是一舞剑器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惊出旁人一身冷汗后,祁见钰方才好整以暇的吟出‘十步杀一人’的下句,“——千里不留行。”剑招如行云流水,连绵不断。
  再瞥了万翼一眼,很遗憾的发现他依然毫无动容,济王略收住猛厉无比的剑舞,拧腰退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无愧太学双璧。
  两人一番斗舞,一文一武,一柔一刚,教人大开眼界,目眩神迷。
  只是先前万翼舞至一半被打断了,那些平日暗中仰慕他的世家公子们心有不甘,等济王收势后借着酒劲儿起哄,要万翼将舞补完。
  万翼也不推辞,朝祁见钰拱手笑拜,“殿下也看到了,万翼实属无奈,只得让这靡靡之音再荼毒殿下一会。”
  济王殿下负手别过脸,冷冷哼嗤一声。
  万翼却是展颜,“既然‘月出’殿下不喜欢,我便踏歌以作……君子舞?”
  说到‘君子’这两个字时,万翼稍稍拉长了语音,带着别有深意的目光,凝望向他。
  济王殿下的脸色霎时变得青白无比。
  ……‘有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既然殿下嫌弃万翼是小人,万翼只好满足殿下,做一次动口的君子了。’……
  那个他恨不得彻底删除的记忆又浮上脑海。
  济王殿下每每思及被强夺走的悲催初吻,皆要恶寒愤怒痛心疾首。
  万翼似回味般拇指从唇上划过,那恶质的笑容,激得祁见钰恨不得当众一剑杀了他。
  “殿下,为何这般看我?”万翼却是无辜道。
  济王语塞,那般耻辱的陈年往事,他自然百般不愿令人知晓。
  小皇帝闻言也看向济王,“皇兄,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本王没事。”祁见钰从齿缝挤出一句,“大约……喝过了。”
  万翼淡淡的拉长声,“哦……”
  引得济王的冷目立刻杀来。
  他挑起人满腔怒火却仍是一派道貌岸然,缓步入场。
  侍女在他入场后恭顺的捧着一双绘上花卉图案的红木油彩屐,跪下为他穿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万翼潇洒的摇臂,转身,左脚前踏,木屐叩地声清越无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若说之前的月出是颓艳之舞,现在的踏歌便是一派高雅洒脱之态。
  万翼踏地为节,掩臂含颏,“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若翔若行,指顾应声。在踏足的起承转合间,拖曳着流动性极强的碎小步伐,从整体的‘顿’中霍然呈现一瞬间的‘流’,这流与顿的对比,形成绝妙的视觉反差……
  时而翼尔悠往,时而纷飙若绝。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举手投足间,似有迷惑人心之力,叫祁见钰极力抗拒,却仍是无法控制地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似察觉到济王的视线,万翼拧腰微微倾向他的方向,他玉带窄腰,宽袍大袖,舞姿高雅,口中吟哦,“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隔岸透过朦胧的轻纱,捕捉万郎舞姿的京人中,已有数位诗人大发诗性,挥毫提笔。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他吟到后来,只反复咏叹这一句,似乎别有惆怅,“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济王殿下在这夜又重温了久未拜访的噩梦。
  梦中那面目模糊的人在吟唱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他轻轻拉住那人的手,那人挣开,似要离去,口中只吟叹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脑中一热,从后牢牢抱住那人的窄腰,不让他离开,而后……而后……
  于是这夜不管是当班还是未当班的太监宫女们又在大半夜,苦命地被满殿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惊起,认命的准备收拾残局。
  谁又惹起这小祖宗的火?
  自济王凯旋归来后脾气可沉稳许多,久未见他这般动怒了。
  天亮后济王殿下的寝宫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祁见钰悄悄招来心腹太监,通红着脸将一床被褥衣裤塞入他怀中,恶狠狠道——
  “速速给本王烧了!便是根衣线也不得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