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鹤芙蓉(三)
  雪后的第二天,海子里一片雪亮。
  看守的人遮着眼睛打开仓库的门,里面早已憋得难受的人纷纷挤了出来。看守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被推搡到雪里,鼻子也磕出了血。他扑腾着坐起来,压着鼻孔骂道:“他妈的,个个都赶着投胎。”说完正要爬起来,手却被雪地里的东西膈了一下,他忍着雪光捡起来一看,见竟然是一块芙蓉玉坠。
  “哟。这些个穷哭了的,还藏私档啊……”
  说完又赶忙捂住嘴巴,佝着背下意识地四下看。趁周围正乱没人瞧见,赶紧把玉坠往怀里藏。
  这还没藏好,忽听背后有人问道:“蹲着做什么?”
  “啊?没做什么……”
  说话的人是李善手底下的少监,见他鬼祟,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踢了他两脚,仰了仰下巴,“赶紧起来去把人带出来,今儿一早司礼监的人要过来。”
  看守忙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雪,凑近问那少监问道:“这会儿就要带过去啊,那张胡子回海子里来了吗?”
  少监掩着口鼻朝后闪了一步,“真是毛躁得很,给离远些。”
  等他抹着衣襟站好,才放下手,慢条斯理地应他将才的问题:“听说昨晚让李爷从外头庙子里抓回来了,连夜给醒了酒。”
  看守听完,高兴地“欸”了一声,“行勒,我这就把人给带出来,交了这差事,我们今儿晚上也好过个大年。”
  说完正要往里面走,又被背后叫住。
  “回来。你那袖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哟,这……”
  “拿来。”
  看守没办法,只得把那块芙蓉玉捧上去,赔笑道:“小的是捡来的。”
  少监将玉摊在手里细看,晃眼见他还站在面前,低声喝斥道:“还站着干什么,带人去啊。”
  看守见他赶人,便知道是要白孝敬了。心里虽然不痛快,面上却也只能悻悻地答应着,回头嘟嘟囔囔地提人去了。
  **
  他心情不好,对邓瑛也就很粗鲁。
  邓瑛为了受刑已经有三日水米未进,虽然走不快,却在尽力地维行走时的仪态。
  看守看得不耐烦,便在后面搡了他一把,喝他道:“快点吧,还嫌晦气少么?”
  他说完把手拢在袖子里,骂骂咧咧,“都说你在海子里活不了多久就要自尽,你还愣是活了半个多月,刑部和司礼监每日抓着我们过问,也不知道是想你死还是想你活,今天你有结果了,就走快些吧,拖再久,不还是要遭那罪的吗?难不成你现在怕了想跑啊?省省吧。”
  他被人抢了玉,说话格外地难听。
  邓瑛低着头沉默地受下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再抬头时,已经走到了刑室门口。
  刑室是一间挂着棉帐的庑房,里面烧着炭火,点着灯,朝南坐了两个刑部的人并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月嘉,门外还站着是四个锦衣卫。
  看守知道自己的差事在这几位爷跟前就到头了,小心地把人交出去之后,头也不敢抬地走了。
  邓瑛独自走进刑室,里面的人正在交谈,见他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刻意地停下。
  “杨伦一早也来海子了。”
  郑月嘉点头“嗯”了一声,“杨家还在找他们家三姑娘。”
  “这都失踪半个多月了,他家地三姑娘,出了名的美,这要找到死人也许还能是堆清白的白骨,找到活人,啧……能是个啥呀。”
  郑月嘉是宦官,对这些事显然没什么猎奇心。
  他冲着说话的人摆了摆手,抬头看向邓瑛,示意人关上门窗,把手从手炉收了回来,搭在膝盖上,提了些声音对他说道:“陛下的恩典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
  郑月嘉不是第一次跟邓瑛打交道,虽然知道他之前为人处事就有很好的涵养,但不曾想到在如今这个境况下相见,他仍然能维持礼仪。
  “好。”
  情绪不能给得太多,多了就都是话柄。郑月嘉抬手示意,“把刑具给他卸了。”
  趁着空档儿,又继续和刑部的官员交谈。
  “所以大人今日过来的时候,遇见杨大人了?”
  “哦,是。我们是跟着他一道进的海子,他带着人去的西坡,不过我看也找不到什么,今年海子没收成,西坡那里更是连根草也不长。”
  郑月嘉笑笑,“杨大人是很心疼他那个小妹的。”
  “可不是,我看张家都放弃了,就他还在找。不仅找,还维护他妹子得很,我今儿多嘴说了一句,让他去问问那些有成年男人的海户,看有没有什么消息。郑公公猜怎的,要不是有人拉着,我看他都要上来动手了。”
  郑月嘉不接他的话,“大人也不积口德。”
  那人笑道:“我也就和您说说,这不是知道您上面那位老祖宗一直和杨伦不对付嘛,他这些从六科里出来的人,天天地骂部堂,骂司衙,骂司礼监和二十四局。何必呢,这年头,朝廷上哪个人是容易的,他杨伦口舌造的孽,报不到他身上,可不得报到他家里?”
  郑月嘉笑而不语,抬头看向邓瑛,他正抬手配合替他开解刑具的人。
  镣铐和铁链被稀里哗啦地解了下来,堆在他脚边。
  刑部的官员自觉将才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看这边的差事完了,便撑了把膝盖站起身,“成了,郑公公,从今日起,这个人我们刑部就不过问了,彻底交给你们司礼监了。”
  郑月嘉也站了起来,“劳驾了。”
  刑部官员看了一眼衣着单薄的邓瑛,忽然感慨,“哎,今年年生是真的不好,眼见着邓党那一窝子的人就都死了。”
  说完摇摇头,带着人走了出去。
  郑月嘉等那人走出去后,才背手走向邓瑛。
  邓瑛垂着手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没什么变化,只是人比上一次见的时候瘦了一大圈。
  郑月嘉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邓瑛的肩膀。
  “身子还好吗?
  “还好。”
  “好便好。”
  他说完收回手,正了正声音。
  “老祖宗的意思是让你进内书堂,虽然你是宦官,但仍然和杨伦那些人一样,做咱们内书堂讲学,得空的时候,给内书堂的那些子孙说说诗文,若能看到好些的嫩苗子,在工学和易学上给一些提点。再有就是皇城三大殿的事,那里修筑工程仍然以你为主,工部会指派一个司官协同你,当然,这得等你身子好了以后。”
  “是。”
  邓瑛应得平静。
  郑月嘉见他没有多话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了,半晌过后忽然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李善做不了的主,我可以做。”
  邓瑛抬起头,开口却说了一件让郑月嘉意外的事。
  “请替邓瑛跟杨伦大人说一声,海子里有一个女人,也许是他家里小妹。”
  郑月嘉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邓瑛摇头。
  “邓瑛戴罪之身,不便细说。”
  郑月嘉点了点头,也没再深问。
  “她人现在在哪儿。”
  “暂不知,她身上有伤,也许之前坠过坡,这十几日一直在关押我的仓房外逗留。”
  郑月嘉皱眉,“那恐怕不对,这半个月,海子外面一直在找她,闹得沸沸扬扬,她没有道理不知道,为何不找李善求助。”
  这也是邓瑛心中的疑问,若不是在这里听到郑月嘉和刑部官员的交谈,他自己也很难相信,杨伦的妹妹,那个已经许嫁阁臣嫡子的女人,会在自己受刑的前夜说出这辈子为他而活的话。
  郑月嘉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杨伦的妹妹?”
  邓瑛垂眼,“她身上有两块芙蓉玉坠子。”
  杨氏一族崇玉,族人无论男女,皆爱佩玉。
  邓瑛点到了这一点,郑月嘉不由叹了一口气,“可能还真被你看准了。”
  说完,朝外面说了一句:“让李善过来找我。”
  说完,抱臂又问邓瑛,“除了这件事呢,没有别的话了?”
  “没有。”
  他声音很淡,有疏离的意思,郑月嘉领了他这份意,点头道:
  “行,那我走了。”
  话冷了,意思也就淡了。
  郑月嘉走后,庑房的门户被严实地锁死,里面留了个不太烧得暖的碳火炉子。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邓瑛的脚边,邓瑛蹲下身,靠着火炉慢慢地脱下自己的鞋袜,安静地坐了很久。
  张胡子还没有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郑月嘉的安排,想要再多给他些时间。
  如果是,那真的有些多此一举。
  炭火逐渐烧完了。
  邓瑛终于站起来,转身半跪在木方榻上,用手指掀开一点点的窗纸。
  他也没有别的目的,就想看一眼外面的人或者物。
  以前他没有起心倚靠过任何人,包括父兄和挚友,但此时却想要肢体的接触,隔着囚衣也好,如果可以,最好身上要比他温暖那么一点。
  此时外面有人吗?
  倒是有。
  杨婉就捏着小册子坐在刑房后面的石头台阶上。
  屋檐上在滑雪,偶尔一两抔落下来砸在她脚边。
  要说受惊倒不至于,但看着也冷。她不自觉地抱紧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默地抠着小册子的边角,眼皮很沉,却没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邓瑛面前,睡得也并不好。
  大半夜的时候醒了,睁开眼发现邓瑛抬头望着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没睡。
  夜里无光,但他眼睛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单薄,身子看起来冷得发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于墙角的平静,却令杨婉觉得有些温暖。
  入人世,虽重伤而不嫉。
  邓瑛的这种人性,在二十一世纪能治愈很多人大半个人生。
  以前为了知道邓瑛受刑前后的事,杨婉之前几乎翻遍了x京的几座图书馆,也没有找到靠谱的相关文献。
  但却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资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个不那么正经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里杜撰过这么一段。
  他说邓瑛受刑后把自己的“宝贝”藏在一只小陶罐里,一直带在身上,后来他做了东厂提督,在城里置办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颗榆树根下,命人每日给酒坛浇水,据说,这叫“种根儿”。种根的时候心虔诚,没准儿躲过内宫刷茬,那底下还能长出来。可惜后来,邓瑛获罪受死,激愤的东林党青年把那酒坛子挖了出来砸开,掏出里面的腐物烧成了炭。
  杨婉看到这里,就果断弃掉了那个清朝文人所有的资料。
  做历史研究,别说立场,最好连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编出邓瑛“种根儿”这种没脑子的事。
  杨婉扒邓瑛扒到最后,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于任何目的,对邓瑛进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够对抗这些乱七八糟的记述的东西,莫过于真正的一手资料。
  有什么比身在当时,亲眼所见更直接的资料了呢?
  杨婉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怎么说呢?
  文献里的那个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间没有边界。他们没有隐私,已经熄灭了的人生就是拿给后人来窥探的。但是活在杨婉眼前的这个邓瑛不一样。
  他不是烧不起来的炭火堆,不需要复燃。
  杨婉觉得,至少在这个时空里,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对象之外,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终决定不要这个一手资料,站起来拍掉头发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点不甘心,回头又朝布满黑苔的墙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这两个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点了再说吧,反正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