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令嘉深吸一口气,稳步朝里走。
  十寸鞋跟踩地的敲击声被厚重的灰色地毯悄无声息容纳。
  这是宝恒集团顶楼最大的会议室,照明系统的灯光偏冷,气氛异常森严稳沉。
  对峙的椭圆长桌两方,其余人都已经坐满,黑压压看去全是脑袋,只空下宝恒这边最中间的一把椅子——
  那是属于令嘉的位置。
  初次对上绘真的谈判组,直面一群西装革履冷漠挑剔的谈判精英,令嘉站定的第一反应就是压迫感,压得人小腿发软。
  她都怀疑自己现在坐下去是否还有余力站起来。
  双方团队起身握手。
  也就在这时,令嘉对面正中的那一把椅子,从大楼外墙落地玻璃的方向回转。
  隔着投影仪明暗错落的光影,她见到了一张轮廓分明、英俊而熟悉的面孔转过来。
  令嘉瞳孔一震,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产生自己不知身处何处的错位感。
  这人正是她上周在伦敦金融城见过的华裔投行精英!
  陈助准备的资料囊括了对方谈判团队所有成员的履历和背景风格,但令嘉确定自己没在资料中见到过有关这个人的任何信息。她的眼神朝旁边动了动,很显然,秘书也没料到这位谈判团队里突然出现的空降兵。
  对方已经起身,客套的微笑如同用标尺量过刻在唇角,居高临下递手过来:“你好,傅承致。”
  “你好,我是令嘉。”
  令嘉痛恨自己的鞋没有选得更高。
  两方指尖短暂的交触后飞快分开,各自落座。
  是了,她瞬间又想通。
  绘真集团毕竟是英资银行控股,伦敦总部派个谈判精英来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场谈判里所有人都着正装,唯独傅承致就一件半旧的灰色羊绒毛衣,里头套了件连领扣都没系上的淡蓝衬衫,虽然很有大佬范,但也还是随便得过了头。
  她明白,穿衣自由建立在拥有足够的权利和地位的基础之上。对方除了在自己的团队拥有举重若轻的地位,还表明,他并不把宝恒,包括这场谈判放在眼中。
  而且她上周送他一张地铁卡,不算全然不认识的交情了吧?
  但这人没有叙旧的意思,看起来是完全没打算手下留情!
  令嘉被自己的脑补吓得更紧张了。
  在这种大型商业谈判现场身处漩涡正中的感觉,简直比当年她入学剑桥的面试还恐怖一百倍。
  区别是,她上次面试失败还有其他g5高校做退路,今天失败,她爸经营几十年的集团就要被拆解拍卖了。
  令嘉心里一边打鼓一边想哭,还要给自己‘我不怕我不怕’的心理暗示。
  全身武装到头发丝,伪装成全场她最自信无畏、最大方坦然的样子。
  简单的商业礼仪程序走过后,会议迅速切入正题。
  在一场正式的谈判中,每一方的谈判者背后都有着团队无数密切紧凑的分工,如陈助所言,令嘉确实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负责演绎领导者的吉祥物。
  令她感激备至的是,对面的傅承致比她看起来还像吉祥物。
  他懒散地仰靠着椅背,并不主宰谈判。不,应该说他压根就没发声,从头到尾只把左手摊在会议桌上把玩钢笔。
  在这你来我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对峙中,他的画风清奇到像是来度假的地步。
  喝口咖啡还不忘转头小声跟旁边的人吩咐,“酸了,拿去加冰块。”
  待秘书的冰块加来,他浅抿一口耸肩,又继续挑剔,“糟糕的味道,还是重泡吧。”
  ……
  短短半个小时里他折腾了四次随行人员,这种把镇定自若开小差合理化到让人想揍他的行为,严重感染了令嘉。
  让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如临大敌可笑起来。
  心里紧绷的弦稍微松弛,她试图像跟导师谈论哲学一样与对方的发言人交流,用快慢均匀、有条不紊,略带感染力的语言叙述那些拆开她都认识,组合起来一句也不懂的概念。
  现场连线另一端的秘书室边听谈判直播边想词儿,生怕听漏对方一个字,陈东禾捏着耳麦一把一把擦冷汗,而漩涡正中的令大小姐渐渐无知者无畏,反正她也不懂。
  令嘉在剑桥时候,学生每周都需要和导师tutorial,一对一交流至少五个小时以上。
  而在这五个小时开始之前,她至少需要另外花八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做准备,当真是虐多就习惯了。
  场子里活动开之后,她隐约摸到tutorial的节奏,中途一度略带惯性地翘了几分钟二郎腿。
  直到对方又抛了个更难的问题过来,才又悄悄放下腿端坐。
  —
  开场一个半小时。
  宝恒这边角落有小董事凑到隔壁轻声问:“不是说董事长女儿搞哲学的吗,怎么还挺懂挺能讲的?”
  “可能人家修的双学位吧。真是虎父无犬女,老令后继有人,就算家业散了,以后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果令嘉能听见,一定会在心里驳斥这位天真的叔伯,她爸东山再起的机会渺茫了,毕竟现在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想当个好演员,内心必须有强大的自我暗示做支撑。
  令嘉进门前把问题的本质想得很明白了,宝恒就是谈判桌上的羔羊,被屠宰的一方,她们现在唯一努力挣扎的理由,就是向对方表白自己的肉有多肥多美,再养养还有剩余价值,能走可持续发展路线。
  过去的一个礼拜她每天都在后悔一万次自己当初为什么选了哲学这样一个不能变现的人文学科,以至于如今只能面对巨额债务束手无策。
  但现在,令嘉突然不后悔了。
  她确实没什么商业天赋,在不可抵挡的大势之下,满肚子纸上谈兵的理论也回天乏术。
  学哲学至少让她拥有了强大的思想体系,变得透彻、谦逊,如此浩瀚的宇宙中,她们都是微渺的尘埃,为挣扎存活努力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
  —
  议程进行到三分之二,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
  绘真势头太猛,他们在对方的绞杀中勉力支撑,一遍遍重述自己的理念坚持争取,令嘉晕头转向心焦力悴,仍不愿放弃最后的阵地。
  她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在会议结束后倒下了,他能坚持到会议结束都是个奇迹,因为令嘉现在就想当场中风。
  又一轮拉锯过后,秘书上前分发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印刷机热乎气的附件条款细则。
  这是一张生面孔,抱着厚重的文件才上前就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令嘉身上。
  令嘉连人带椅退了一步,吓得够呛,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耳边的世界安静了。
  耳边空荡荡的。
  这次是真被吓得魂飞魄散。
  她耳机掉了!
  简直是毁灭□□故。
  令嘉顾不得听秘书道歉,抬手打断,眼睛不经意间迅速在地毯四下搜寻,寻找到耳机的踪迹。
  也许是刚刚在混乱中被踢到了附近。
  令嘉心里发凉,好在她急中生智迅速想起,陈东禾之前强调过,如果现场出现突发事故,她有权利暂停会议,等商量好了对策再回到谈判桌上。
  现在只能动用她的权利了。
  —
  密闭的空间内久坐几个小时,会议暂停后,人群三三两两起身出去茶水间、洗手间、露台放风。
  令嘉装模作样整理了一下刚发的资料,手肘假装不经意将笔推掉地面。
  终于能顺理成章蹲身找耳机。
  椅子下没有,隔壁椅子下也没有……
  在哪呢?哪儿呢?
  咦?
  她心跳到嗓子眼,顾不得更多,趴下膝盖弯腰低头朝会议桌底下看,那里只有黑漆漆一片。
  干脆伸手去摸——
  “大小姐!!!”
  “啊?”
  身后的秘书紧急提醒她,令嘉匆匆忙忙收回手,将脑袋拧正,视线中已经多了双一尘不染、精致光洁到发亮的男士皮鞋。
  “令嘉。”那陌生的发音方式吐出她的名字,低沉明朗,有种带着笑意般的揶揄。
  “你是在找这个?”
  令嘉定在原地不敢动了,一方面她本能想迅速从这个令人尴尬的姿势中解脱,可另一方面她更害怕抬头直面现实。
  有谁能告诉她,那位笨手笨脚的笨蛋秘书,到底哪来的天赋,怎么能踢这么远这么准!
  直接把耳机飞踢到对面谈判对手的桌子底下去???
  令嘉一辈子没有面对过这样窘迫的局面。
  只是两秒钟,她硬着头皮站起来,带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镇定,取回男人掌心的东西。
  “感谢您物归原主。”
  傅承致重新把手插回裤兜里,风度翩翩微笑,“举手之劳。”
  令嘉不知道为什么,直觉他笑容中露出的白牙,像是深海中寻找食物的鲨鱼獠牙。
  她的直觉没有出错,因为下一秒,傅承致便话锋一转,“但宝恒,这算是……众目睽睽下,光明正大弄虚作假吗?”
  他像是猫鼠游戏中胜券在握的捕食者,在享用美餐前进行最后肆意恶劣的玩弄。
  果然,傅承致还是听到了耳机里的内容。
  令嘉意识中空白一片,她最后的侥幸坍塌,心沉入湖底,水压袭来,每个毛孔都在战栗。
  “商业合作建立在彼此履行诚信义务的基础上,同理,人生不管考试还是游戏,作弊的一方都将直接失去竞争资格被踢出场外。这样简单的契约通则,我想宝恒不会不懂,是什么让贵公司坚持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
  他压低的音量只有彼此能听清,每一句都像砸在她脑仁上。
  这一瞬,令嘉的视线短暂模糊又聚焦,落在那些绝望又疲惫靠椅背休息的宝恒员工身上,手僵得几乎快要发颤。
  不可以、不可以让事情停在这无可挽回的一步。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令嘉的咽喉动了动,在傅承致转身离去前,本能已经代替大脑作出抉择。
  她颤着的指尖,迅速抓紧了他的手腕——
  “为什么?”
  “您为什么要把耳机还给我?”
  她固执坚持要得到答案,“如果绘真希望宝恒在清算协议上签字,你大可以把耳机留下来,我将哑口无言在您对面坐到会议结束。”
  她的手冷得像冰块。
  傅承致的脑子停转了0.001秒,反思他刚刚怎么会想喝冰咖啡呢。
  僵持的沉默让人心跳如擂鼓。
  令嘉明明心虚得都要钻到地里去,还要鼓起勇气虚张声势。
  她可以放弃,可以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自尊心不管不顾,可这既不是考试也不是游戏,她身后的这座大厦,在她撒手之后,会真的塌掉。
  最后试一次,哪怕失败了,转头出了会议室她就忘记这里的一切窘迫直面现实的痛苦,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您的想法可以左右绘真的决策吧?”她的指甲掐紧掌心,大着胆子往下问。
  这一次,傅承致终于动了,他偏头好奇,“你凭什么肯定?”
  “主导谈判的ceo,每次做决定之前,都会先看你的表情。”
  跟前两次不同,令嘉今天化了妆,也许为了配搭西装,唇色是干枯玫瑰的深红。
  她方才刚才慌忙起身时,头发落了一丝搭在鼻尖,挺翘的弧度像极了一种可爱的小动物。
  她澄澈漂亮的大眼睛,有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雾气弥漫,含着慌张恐惧,还写满——
  求你、求你、求你。
  这一次,傅承致终于真切地笑起来,连眼角都带入了上翘的弧度。
  谈话主导权重新回到他手中,“做个交易吧,令嘉。”
  他从旁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摊开腿松弛而随意地后靠。
  “倘使我令你如愿,你能回报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