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三醒来
  地道并不狭窄, 就像矿道一样,不但有各个小房间,通道也足以让三人并肩通过。
  地道里点着油灯,那油味道很怪, 混合着腐臭和血腥气,比发酵的垃圾堆还难闻,地面也不算干净,还不时有老鼠窜过。
  老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抱着加三下来后,从路边随手扯过一辆推车,把加三放入车内,推着车子沿着地道向前走。
  地道里有很多岔道, 老头拐进附近一条, 走到头, 地势开始往上。
  有风从上方灌入。
  老头特别淡定地推着推车走到地道出口。
  看守出口的兽人甩了甩尾巴,目光很随意地扫过推车里血肉模糊的人形物体。
  尸体看样子被折腾得很惨, 年龄也不大, 不过这种事情他们早就司空见惯, 连多询问一句的兴趣都没有。
  “这是今天的货?”
  “是。”老头低沉回答。
  兽人挥挥手,他们都认识老头, 这老头在大院就是一个老杂物工,什么活都干, 运送尸体肉块之类都是常事。
  老头推着车子走出地道。
  出来是一间半敞开式的巨大房间, 里面有不少人在做活, 像是在分拣矿石。
  有像是头目的人看到老头推着车子出来,走过来随意看了看推车,问老头:“这个货怎么处理?”
  老头摇头:“活的,少爷玩腻味了,扔给歪嘴他们,说只要人不死,就送到矿井干活。”
  “这样还活着?”对方很惊讶。
  老头:“可不是,生命力顽强。少爷来了兴致,又说不让人死了,让我送来找赖安大师。”
  “啧,那你赶紧去,免得这小子死在半途,你要跟着倒霉。”
  “多谢。”老头推着车子,从半敞开的巨大房间出去。
  出去后能看到不远处的山脉,近处有十数栋房屋散布在一个偌大的庄园中。
  一路都有人巡逻,老头不紧不慢,特别淡定地推着车子直奔目的地。
  那是一栋单独小院,在这个缺乏绿色植物的贫瘠地,这个院子里竟然栽种了两棵树,虽然树的长势有点半死不活,但两棵绿植仍旧把这栋不起眼的小院给点缀得特别与众不同。
  院子里有一个特别瘦削的猫眼青年正在用宝贵的水清洗着什么,脏水流入小沟,小沟的尽头就在两棵树根下。
  “保利,大少爷请赖安大师出手保这小子一命。”老头站在院外说。
  猫眼青年抬头,“是麦当少爷的吩咐吗?进来吧。”
  老头推车进入院中,猫眼青年进去通禀,过了一会儿出来让他把人送进去。
  老头轻车熟路推着车子进入地下室。
  地下室的空间似乎全部被打通,除了支撑的柱子就再无其他遮挡。
  室内靠墙放有一排排垒起来的架子,这些架子上有一半都放了生物身体。
  地下室中间还有几张石台,石台和地面,包括屋顶都刻画了一些像是魔法阵的图案。
  一名身穿繁琐羽衣的男子从阶梯上走下来,长长的头发很随意地扎在脑后,脸的上半部戴着一枚蝶形面具,露出来的高挺鼻梁嘴唇下巴能看出对方长得相当不错,只不过他的眼眸颜色有点诡异,绿色的眼眸外有着一圈金色光芒。
  “我听说做地肉饼的院子出了点事?”男子下来就问道。
  老头眼露迷茫:“我不知道,少爷只让我把人送来。”
  男子看老头那糊里糊涂的样子也懒得多问,抬了抬下巴:“这半死不活的是怎么回事?”
  老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禀赖安大人,大少爷不想让这小子死了,吩咐老头我把人送到大师这里来,请大师出手救活他,再送他去矿井干活。”
  “嗯,我知道了,把人放到台子上。”
  老头立刻从推车里抱出血糊淋拉的小孩,放到石台上。
  加三如今身无寸缕,倒省了脱衣服的步骤。
  赖安大师穿着羽衣,完全没有更衣的意思,就这么走到石台前,伸出修长洁白如玉葱的手指很随意地翻检了下石台上的男孩。
  “这是斗气造成的伤口吧?这小子哪里惹到大少爷了?竟然让斗气士出手对付他?”赖安似不经意地问道。
  老头低着头回答:“据说这小崽子是一个魔法学徒。”
  “哦?你确定他是魔法学徒,不是血脉觉醒者?这么重的伤竟然都能活下来,血还都止住了,如果只是保命根本用不着我,以这小子的生命力和恢复力,隔一段时间应该就能自己爬起来。”赖安随手划开加三的手臂,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瓶子,接下一小瓶鲜血。
  老头面色不变,更没有后悔。他抱起小孩后就知道对方的愈合情况,但这么重的伤口如果只靠自愈,不知要花多久,这期间无论是逃跑还是其他任何一点变故,都可能造成小孩再度被捕或死亡,与其带着一个重伤者让别人追杀,还不如挑战一下那些人的盲点。
  谁会想到一个老奴头会杀死那么多人,并救下大少爷的打劫目标,还把人送到了赖安这里?
  就算他们想到了,等他们想到、再找过来,他早就带着人藏了起来。
  老头半低着头,“老头我也不知道。大少爷说,治好了就送去矿井。”
  “嗯,魔源留不留?”
  “大少爷没说魔源怎么处置。”
  赖安皱眉,但随即想到一个魔法学徒的魔源也算不得什么,而且如果真是什么天才,大少爷应该会亲自过来吩咐,让这老奴头送人过来,显然兴趣也就那么一点。
  但金麦当到底没做吩咐,他也不好擅自做主,那位大少爷喜怒不定、心里想的和脸上表现出来的完全不一样。与其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就按照他要求把人治好。
  再说矿井那边禁魔,任何魔法师过去都没用,就算这小子留下魔源,也别想在矿井掀起风波。
  倒是魔源保留,明明实力还在,却无法使用,只能看着以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低贱者反过来踩着自己践踏,这种心理落差,滋味绝不好受。
  赖安摸摸下巴,觉得自己明白了金麦当的想法。
  “我知道了,你去外面等着。”
  “是。”
  老头出门,站在门口,整个人都似没入了阴影中。
  猫眼青年保利仍旧在院中干活。
  半个小时后,保利似乎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召唤,进入地下室,过了一会儿推了老头刚才用的推车出来。
  车子里放着加三,身上的血迹几乎没怎么清除,胸部也不见明显起伏,如果不是他的脸、手臂、背部等伤口都被缝合起来,而且这些缝合痕迹看着竟就快要长好,恐怕没人相信里面睡的是一个活人。
  保利低低开口:“大师说人大约一个小时后就能醒来,让你在他醒来前把人送进矿井。”
  “是。”
  老头接过推车,沉默地推着往山脉方向走。
  庄园后方就是矿井入口,那里将是另外一个世界。
  老头知道小孩来七色沙城是为了考魔法学校,但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他所想的血脉后人,另一个机会也许更适合他,虽然那个机会不是那么容易得到,但只冲着小孩的名字,他也想帮他争取试试。
  快要到矿井前,老头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小孩身上,小孩身形不大,这件长外衣把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老头里面穿的是一件皮背心,露出的胳膊和肩部虽然老瘦,但仍能看出结实的肌肉。
  到了矿井门口,老头指了指加三说是大少爷让送来挖矿,并明确说明:“大少爷想让他吃苦,但不希望他被别人碰。”
  矿井门口的看守们露出“我们明白”的笑容,其中一名猪头人头目道:“既然是大少爷的吩咐,那就送他去四号矿井。”
  看守们看老头做完说明却没有离开,且貌似要跟着他们一起进矿,不由惊讶。
  老头带着一丝不情愿,低声道:“大少爷吩咐老头我跟着这小子,大少爷什么时候想让这小子出来,我什么才能一起出来。”
  “加大,你这是得罪了大少爷吗?”看守们哈哈笑起来。
  老头加大脸上掠过一丝恼恨:“不是大少爷,是我那个懒婆娘。”
  看守们哄笑,那猪头人头目更嘲笑他:“加大啊,不是我们说你,你看你婆娘混得多好,都成小头目了,可你呢?听说你婆娘上次还追着你骂是吧?”
  “那么凶悍泼辣的婆娘,也不知加大你怎么受得下来,要是我早就干掉她!”
  “也许加大就喜欢那个调调呢。”
  “好了好了,人家老夫老妻了,该怎么过日子轮不着我们替他们操心。你们在这儿骂加大婆娘,小心被她知道,在地肉饼里下毒,毒死我们。”
  看守们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也就说说而已,加大婆娘就算敢在地肉饼里下毒,也无法保证一定能毒到他们,那婆娘凶悍也就是对她丈夫,对其他人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
  加大冷着脸,声音僵硬地道:“该下矿了。这小子是魔法学徒,马上就要醒了。”
  一听这小孩是个魔法学徒而且随时会醒来,看守们立刻不再开玩笑,分了一个人带一老一小下矿。
  矿道很长,看守不时和加大说话,加大很少搭理。看守知道他的脾性,也不以为怪,自己说得口沫横飞。
  加大低头看着矿车中的小孩,眼神似柔和又似痛苦。
  加三缓缓睁开了眼睛。
  其实他并没有失去知觉,在那个斗气士的刀气砍中他脸时,他以为必死无疑,整个意识被剧痛冲击。他的意识飞了起来,撞到了一个粉红团子。随后他就感觉到一股庞大的能量从遥远的远方向他涌来,然后他整个人都似被包裹在一个能量团中。
  那股能量充满生命活力,舒适得让他不想脱离,甚至身体中传来的剧烈痛楚都因此变得不是那么明显。
  那一刻,他在自己的意识海中看到了一个人形发光体,而那股生命能量就来自那个发光体,不断从那个发光体脱离并向他涌来。
  他想靠近那个发光体,但那个发光体看着遥远,实际也非常遥远,他只能看到,却无法接近。
  雷诺,是你吗?
  加三看着那发光体不知为何竟十分肯定分给他生命能量的就是雷诺。
  这是共享生命?加三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雷诺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做,他们也解除了伤害互相转移的契约条款,可是雷诺却瞒着他做了其他对他有利的手脚。
  为什么?是同情他的弱小?还是因为雷诺本就善良?或者是看中他的可利用价值?总觉得中间那点不太可能呢。
  如果雷诺知道加三这么想他,一定会夸奖他:你真了解我,孩子。
  后来他还听到了雷诺的声音。
  “我才把你放出去一天,你看看你就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雷诺无法看到的模样,但能通过嫩芽的孢子耳夹听到。
  “我没想到……”
  “事情已经发生,懊悔毫无意义。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提防中,警惕是防敌手段之一,但实力碾压才是最好的自保手段。”雷诺打断他,说道:“我不问你经过,我只问你受到什么教训、总结出什么经验,一切都以提高实力为重。之前,你在战斗中我不好影响你,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回忆你刚才的战斗,最好每个细节都想起来,然后告诉我,如何打败那些人包括那名斗气士,或者如何用最快速度最小损伤逃离那个佣兵大院。”
  之后,随着他的不断回忆,他的意识海中就真的还原了之前的战斗场景。
  他的记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加三疑惑。
  随着他回忆得越多,许多细微之处也被他一一想起。这种记忆能力非常可怕,加三即高兴又想不通。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记忆布景还原,他开始作为旁观者,用上帝角度去看整个打斗过程。
  当看到最后时,加三发出惊疑。
  雷诺也恰在此时说道:“你发现了?那时你的灵魂波动很猛烈,连我都感受到了。我想你那时应该有了某种突破。”
  加三没有回答问题,却反问道:“你能感受到我的灵魂波动?”
  “如果波动比较剧烈的话。”雷诺回答。
  “那我能感觉到你吗?”
  雷诺发出笑声:“你的灵魂对我来说还太弱小,想要感受到我的灵魂波动,你还得再等几百年。”
  加三:“要不要打赌?”
  雷诺很干脆地道:“不。我从不做没把握的赌博。”
  “赌博如果有把握还叫赌博吗?”加三脸上露出笑容,雷诺这句话应该是在他夸奖他吧?
  “别偷懒,突破后更需要巩固,现在根据你的回忆,模拟你之前的能力,看如何达到更好结果。”
  “是!老大。”
  再之后,加三就一直在脑中不断重复战斗、不断回忆并模拟之前那种感觉。
  期间,老头救了他、跟那些人说的话,他都知道。而老头送他去那什么赖安那里治疗,他也没有反对,一来他也不希望一直病歪歪的给救命恩人添麻烦,二来雷诺也说如果老头有把握的话,这身伤口还是治一治好,而那个赖安在七色沙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治疗系魔法师。
  雷诺还跟他说,那个赖安大师出名的最大原因不是他疗效好,而是他的治疗过程十分粗暴和血腥。
  大约是雷诺一直在和他说法,他总有种对方就在自己身边的安全感,以至于一路他丝毫不担心被人发现破绽——用雷诺的话说,大不了就再打一场,正好还能试练他在战斗方面的新能力。
  他一直躺得都很安稳,哪怕那个赖安大师治疗手段非常粗暴,疼得他差点爬起来打人,但他最后还是忍了。
  直到老头把他送到矿井外面,直到他听到那些矿工看守叫那个老头“加大”!
  感谢那个血腥医疗魔法师赖安对他使用的药物吧,让他身体暂时处在了休眠状态,否则那一会儿他一定弹跳了起来。
  这会儿药物效果彻底被他的身体分解,他也终于能大大方方地睁开眼睛。
  加三和加大的目光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