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命
  三十年了,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隆庆帝脆弱至极的样子。
  这样几个月躺下来论谁都会吃不消, 更何况是年逾花甲的老人。
  曾经威仪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骨瘦如柴的苍老容颜依稀盘旋在眼前。
  淑妃慢慢走近龙床前, 眼睛里的湿意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在隆庆帝面前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知书达理的, 然而如今这般场面, 她是实在压抑不住了。
  淑妃一下子扑倒在隆庆帝床榻前, 痛哭失声。
  隆庆帝眼睛里雾蒙蒙的,他默默看着淑妃,有些无奈, 又有些难过。
  他没有催她,任她就这样流泪,仿佛过了很久才轻声哄了哄她:“好了, 这么大人了, 哭什么呢。”
  淑妃抬起头来,她不顾脸面地用衣袖擦了擦泪水, 糊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稚嫩了。
  隆庆帝偏头认真看她, 渐渐回忆起往日里相伴的岁月。
  其实从前到后, 从最初到如今, 沈婷也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温婉可人却又保留了那一份天真,笑起来的样子最是纯美。
  她真的很好。
  可是……大约是没有那样的缘分, 每次看到她隆庆帝总能想起发妻的音容相貌,他心里难过, 便就去的少了。
  他知道让她一个人在这宫里生活蹉跎又寂寞, 便把锦棠给了她,后来又把静柔也养到她的膝下。
  因为相信她,也相信沈家百年世族的底蕴,她们家养出来的孩子总归不会太差。
  他赌对了。
  隆庆帝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雅容,你很好,朕心里一直知道。”他有气无力的低哑声音飘入她耳中。
  淑妃蓦然止住了眼泪。
  她默默跟着他道:“你心里,知道什么?”
  隆庆帝没有怪罪她的不敬,只缓慢说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都,都知道。你是个好女人,朕……对不起你。”
  一滴沉重的泪又滑落淑妃白皙的脸庞,她猛地低下头,用衣袖又擦了擦脸:“多谢陛下赞扬。”
  隆庆帝轻轻笑了笑,浑浊的双眼无神地望向床幔上精致的盘龙,那笑声里满满都是遗憾。
  他是大越的帝王,是天子,可迟迟垂暮重病缠身,他躺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寝宫里,也只能慢慢看着生命在迅速流逝。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下个时辰。
  跟许多皇帝不一样,他倒是不太怕死,年轻时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到了老反而淡然了。
  可他还是会很遗憾。
  为这个国家他有许多事没有做,为他的家人儿女,他还有很多情没有了。
  在他即将离世的这一年里,国难当头,外族入侵,亲子离世,天灾不断,百姓无处为家。
  这些事死死压在他心上,他喘不过气也很不甘愿。
  他做了四十几年皇帝,自认兢兢业业,也一心想做个好皇帝。
  但皇帝好做,好皇帝却太难。
  他不能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不能扫平四海一展雄途,他甚至还没有培养好储君,他也辜负了许许多多的人。
  隆庆帝只觉得呼吸都有些难了,他努力喘了两口气,只断断续续道:“想来婵娟也同你讲过,老八的事。”
  淑妃点了点头,随即便发现隆庆帝并没有看向她,便又出声道:“诺,皇后娘娘是讲过的。”
  “老八……你确实养的很好。这孩子聪明克制有礼有节,比他的哥哥们,都强。”
  这么多年,再是受隆庆帝宠爱的三皇子都没能得他这般夸赞,从来不显眼的八皇子却得了他的青眼。
  这句话就仿佛定心丸,淑妃心里安定了几分,又莫名有些难过:“陛下,棠儿还小,您再多教养他几年吧。”
  隆庆帝轻笑出声。
  这宫里头居然还有不想他死的人?他知道王皇后定然不希望他早早离世,只也不知道淑妃同样有这般念想。
  “你有这份心,朕心甚安,只……天命难违,今日叫你来,便是要说棠儿的事。”
  淑妃再又拜了下来,重重向他磕了三个头:“妾定听命。”
  隆庆帝咳嗽两声,缓缓道来:“棠儿年轻,只上头还有四位兄长。老四母家普通,他也没有这个心思。老六口吃,祖训有言不承大统。老七……贵妃对他没有这份心,他也当不了事。只老三……有些麻烦。”
  淑妃低头,没有言语。
  隆庆帝只继续道:“待朕……会留遗诏命老三分封溧水,镇守国门。命贵妃至长子封地处享荣华富贵。”
  “陛下!”淑妃心头一跳,惊呼出声。
  她不知为何隆庆帝会把这般机要事同她讲,心跳骤然变快。
  隆庆帝摆摆手,没让她说出话来:“棠儿年幼无正妃,朕会遗命婵娟暂理后宫事,你从旁协理,但他自己元后,由他自己亲定。”
  淑妃顿时愣住了。
  他给了王皇后未来许多年的尊荣,却也为儿子争取了一线生机。
  王家再是百年书香世家,再是清贵读书人也总会贪心。
  他是少年天子长子嫡孙,即位时便大权在握,王家自是老老实实。
  但这些荣锦棠都不曾有。
  他倒是不怀疑王婵娟,但对王家就没有这份信任了。
  还好……荣锦棠并没有记名在王皇后名下,他不能让荣锦棠未来几年十几年受王家摆布,大越总是荣家的天下。
  隆庆帝沉沉喘了几口气,又道:“你是棠儿养母,按制不能被封为皇太后,朕会遗命你为贵太妃,协理宫事。”
  淑妃又愣了。
  她在宫里安静几十年了,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封为贵太妃。
  “陛下,妾……”淑妃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就被隆庆帝打断了。
  “你要为锦棠着想。”
  淑妃说不出话来了。
  确实,隆庆帝种种安排,为的全部都是荣锦棠。
  或许也并不是为荣锦棠这个人,他为的是大越的国祚,为的是荣氏的未来。
  淑妃弯下腰来,虔诚的行了一个大礼:“妾,领命。”
  隆庆帝轻声笑了笑。
  这一日他笑了很多次,也只有这一次是舒心而惬意的。
  他最后说了一句:“能安排的朕都会安排好,只要你记住一点。”
  淑妃抬起头来,认真看着病入膏肓的帝王。
  隆庆帝朦胧的双眼终于对上她的,沉沉道:“你要记得,锦棠的妻子必须要他自己选。”
  未来的皇后代表着外戚,享受着母仪天下的尊荣,也需要面对前朝后宫的种种是非。
  在国难当头的这个时刻,一个不能经事不能顶风雨的皇后不如不要。
  王皇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哪怕他病成这样,不能上朝也无法理事,宫里至今也没有乱成一团。
  因为王皇后撑在那里,她能安排许多事,也不怕许多事。
  “棠儿很聪明,他很像朕,他不会选错人。”
  民间总说三岁见老,隆庆帝清晰地记得那一年荣锦棠开蒙时亮眼的表现。
  他记得有一次他问课业,内容是什么他也早就忘却,只记得荣锦棠病了没有做,却给他交了一份由身边黄门完成的课业。
  隆庆帝当时是有些诧异的,他知道皇子们多少会让身边的人顶事,却绝对不会直说不是自己亲力亲为。
  隆庆帝就问他为何会坦白不是自己做的。
  荣锦棠那年不过五岁,精致可爱的小脸让人看了就很欢喜,他的眼睛漆黑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讨喜极了。
  他答:“回父皇话,儿臣的黄门也代表儿臣的脸面,人是儿臣自己选的,他做的无论好坏都跟儿臣有关联。且儿臣是皇子,因病无法处事,让属下办事是理所应当的。”
  “再者,他的课业儿臣看过,觉得很好才拿出来,为何不能说是他做的?”
  “儿臣一没欺骗,二无隐瞒,三也确实赏识他的文笔,儿臣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孩子年幼,却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实在是相当难得的。
  他那时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无论是近臣还是奴婢都要代表他的脸面,如果人好自然他也长脸,如果不好那也要自认错误早日改正。
  他知道不能欺骗老师和父皇,也知道表扬自己身边的下人。
  聪明又懂事,机敏又坦荡,真是实在难得的。
  隆庆帝满怀遗憾,也通过之前同荣锦棠的那番话,知道儿子是理解他的。
  他知道鞑子不除何以为家,他知道和亲不是长久之计,他也知道父皇心念长外孙女,还是盼望有一天她能重归故土。
  他也知道父皇难过国土分离百姓流离失所,颍州总有一天要重归大越。
  这些所有的所有,荣锦棠都清楚,也同样这般想。
  隆庆帝给儿子留了这样一个烂摊子,心里也是十分难过而又愧疚的。
  皇帝好做也难做,没有理想和抱负,得过且过自然是好过的。但荣锦棠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未来的路只会艰难险阻,困难重重。
  但他却不会放弃。
  隆庆帝缓缓闭上双眼:“哪怕……且让他选个真心人吧。”
  那一年桃花绽放,他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娶沈婉。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是天作之合。
  那两年婚后甜蜜,终此一生印在他心里,经年过去他从来也不曾忘记那双桃花面。
  哪怕将来荣锦棠的皇后一无是处,他最终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且让他欢欢喜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