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番外:裴春争
  裴春争察觉出来了点儿不对劲前, 惊雪剑就已经先上手,脸上同时露出一点儿沉凝之色,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片烟火绚烂。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他之前应该是在对付一只妖兽来着。
  微抿着唇,少年审慎地想。
  魔域与修真界休战之后,他就一直跟着舅舅四下游历修炼, 没有目的, 没有方向, 走到一处算一处,对他而言, 这世上山川俱都大同小异,没太大的区别。
  前几天, 他们甚至巧遇了郁行之和王如意, 少年正带着王如意寻找恢复容貌的法子, 两人看起来似乎正忙着谈恋爱,被人撞见了,郁行之脸色又黑又红,却被王如意跳起来缠住脖子, 在脸上“叭叭叭”地亲了一脸的口水印子。
  他不是一个好的魔君, 梅康平曾说他优柔寡断, 不像他舅舅。
  他说得对, 离开了魔域, 他反倒松了口气。
  刚刚那只妖兽有点儿棘手, 惊雪剑一刺出, 裴春争猛然惊觉,周围天地陡然一变,四周的环境整个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他本来是在一处山坳里的, 但一抬眼,四周的环境更像是一处灯会。
  元宵明明早就过去了,这地方怎么会有灯会?
  是幻境吗?
  少年略微犹疑,审慎地握紧了惊雪剑,向前走。
  不远处,一片灯火绚烂的热闹,长长的街道两边儿的桃树杏子树梨树上都挂着灯,银娥斗彩,星布珠悬。
  雪花灯,绣球灯,芙蓉灯,星星暖火,在寒夜中扑扑瑟瑟,拥挤一团,雪花自天空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雪光灯光交相辉映,恍若白昼。
  到处是笑语盈盈的游人百姓,妇女三五成群地穿着白绫衫子在走百病。
  门口坐着的那吃瓜子,糖豆的妇女,瞥见瞥见个挺拔俊秀的小郎君,嬉笑着往他怀里丢了颗糖。
  糖落入怀中,不痛,裴春争摊开手,看着手心这颗糖,又是一怔。
  只能按住疑惑,抿着唇继续往前。
  走着走着,他停住了脚步,呼吸陡然一沉,目光死死地盯着长街尽头的方向,眼里流露出一股不可置信,身子宛如风中的枯叶猛地一颤。
  在那烟花尽头,站着个粉衣服,手提兔子绢灯的姑娘。
  是乔晚。
  刹那间,裴春争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但又好像有一只大手将他按住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乔晚脖子上围了一圈油光滑亮的白狐裘,脸蛋红扑扑的,眼里闪动着精神的光,神采奕奕地朝他飞奔而来,在她身后,灯火几乎将天际晕染得一片赤红。
  她白皙的肌肤就氤氲着一层薄红的光。
  她走上前,脸上不自觉地扯开一抹笑意,上前来牵他的手。
  凛冽的夜风迎面吹来,裴春争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上下,紧张到血脉都绷紧了,他听到血液在他体内汩汩流动的动静。
  他是乔晚口中的穿越了,亦或者是重生了?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就使得少年微微颤抖,又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的害怕,但身体的意志已经先一步,踏出一步,握紧了她的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等久了?”
  姿容毓秀的少年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开口,“不久。”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她却好像未有所觉,眼睛亮的像星星,像长街的灯火都倒映在了她眼里,她自然而然地牵着他的手,新奇地走在这长街上。
  她奇怪地说,“好冰。”
  他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却好像被堵住了。
  他看着她,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窃喜,又觉得一阵畏惧,最后只能垂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如果,如果老天真的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要抓住她再也不放手。
  她笑了,合拢双掌,将他的手包裹在她手心,用力地搓了两下。
  淡淡的温热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他的指尖。
  她说,“这样就不冷了。”
  这是一场梦。
  而这一刻,他愿意沉沦在这半刻的温暖中,眼神近乎贪恋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乌黑的瞳仁一转不转。
  他们在这一片灯光下走走停停。
  街上有人群在聚集,在放烟花盒子,烟花盒子就挂在大架上,每一层各不相同,第一层有“天下太平”四个字,第二层是百鸟朝凤,第三层有唱太平鼓的小人儿,唱着“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驾六龙”。那些飞不高的烟花“地老鼠”就在地上旋绕飞蹿,在她脚下炸开。
  裴春争的心终于安定了点儿,眼睫颤了颤,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在看烟花,看得很认真。
  偶尔时不时悄悄觑他一眼,眼里满是几乎喷薄而出的爱慕和欢喜。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嘴角不可控制地上翘,通红的耳根在烟火的映照下宛如一汪缓缓流动的血色琥珀。
  他鬼使神差地问她,“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人潮太拥挤,糖葫芦的小贩迅速被人潮挟裹着往别的方向去了。
  他艰难地迈开脚步,刚一站定,掏出钱。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灯火噼里啪啦地炸开。
  裴春争猛地一僵,攥紧了手中的铜子儿,转身,看到她逆流拔足狂奔,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兔子绢灯,纵高跳低的,一路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立刻拔腿追了上去,架起剑光。
  落地的刹那,那妖兽半死不活,她趴在地上的血泊中,气喘吁吁,鼻血直流却不敢抬起手去擦,反倒是小心翼翼地捧起怀里的兔子绢灯。
  飞雪剑入鞘。
  裴春争的目光停在那盏兔子绢灯上,面色遽然一变,变得极其难看。
  那绢面上飞溅着两三个不大明显的血点子。纵使她尽量护着这盏兔子绢灯,这绢灯还是不可避免地脏了。
  她微微一愣,眼里露出显而易见的忐忑,“裴春争?”
  少年的眼眶不自觉微红,双眼充血,死死地盯紧了那盏兔子绢灯,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她被他血红的双眼似乎吓了一跳。
  少年半跪下身,抿紧了唇,乌黑的长发垂在颊侧,看不清脸上神情,劈头盖脸地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兔子绢灯。
  兔子绢灯落在了地上,灯芯摇曳了两下,明灭不定。
  他将头埋在了她脖颈上,抱住了她,眼泪全都流在了她脖颈中。
  她显然没预料到他的失态,只当他是因为兔子绢灯被弄脏了才哭的,几乎慌乱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仿佛有无形的小刀狠狠地扎进了他肌肤里,他尝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切肤之痛。
  雪花纷纷,六角形的冰菱花,仿佛伴随着她的呼吸喷吐在他的脖颈间,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肌肤缓缓深入骨髓,一点一点地结了冰。
  寒意顺着头顶贯穿了脚趾。
  裴春争紧紧地抱住了乔晚,抬手穿过了她的长发,不黑不亮,不柔软,少年却颤抖着吻上了她的发顶,眼泪拼命地往外流,好半天才挤出三个颤抖的字眼,嗓音喑哑又软弱。
  “不要了。”
  那盏兔子绢灯,他不要了。
  等到一切平息,少年拿出梳篦,认真地,放慢了呼吸,替她重新梳拢长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
  他又买了一盏芙蓉灯交给她,她一手提着灯,一手咬着糖葫芦,对他刚刚的失态似乎觉得困惑,却又不好意思多问。
  他与她牵着手,仿佛能隔着掌心感受到她噗通噗通直响的心跳。
  他们一直逛到了半夜,看着那些线穿牡丹,金盆落月的烟花,在灯光绚烂处,冒着小雪,吃了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乔晚吃得不多,裴春争接过她的碗平静地继续吃。
  到最后,她看上了一支粉玉的蝴蝶发簪,他交了钱,轻轻将发簪别在了她鬓角,那蝴蝶在灯光下,翅尖儿仿佛是透明的,她脸上有光晕流转,眼里落了万家的灯火。
  *
  梦醒了。
  裴春争睁开眼,惊雪剑滴着血,对准了地上那只已经断了气的妖兽。
  这种妖兽,死前会释放一种雾气,名叫醉生,能将人拽入醉生梦死的幻境之中,幻境中一草一木,恍若现实。
  少年收拢了惊雪剑,刹那间,好像浑身上下温热的血液结了冰,那点儿暖意也被渐渐收拢,惊喜与恐惧一点一点回落,一同关在了冰冷的剑鞘里。
  他眼睁睁地看着,山谷里的风哗啦一声吹来,霎时间胸前里好像有云海涛涛,在翻滚,在啸动,最后统归于平静。
  少年劲瘦利落的身影被斜阳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前方的路还很长,舅舅在等他。
  这样就够了。
  攥紧了手指,又缓缓松开,裴春争阖上眼,缓慢又坚定地想。
  再给他一次耽溺于梦境的机会,到此为止,这样就很好了,他会埋葬对她的爱恋。
  醒来之后,她不会知道他做了一个梦,那个梦里上元佳节,烟花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