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会在
  日影在庭院中移动,宁青青愉快地发现,自己挑的地方果然是一处死角,丁点太阳都晒不到。
  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呜呜嗡嗡的声音吵得她十分头大。
  她明明在很努力地汲取水分和养分,在拼命好好活下去,它却不依不饶地尖声大叫,说她活着没意思啊、身体已经不成了啊、丑陋不堪啊、没人要啊、丢人丢到姥姥家啊……
  她认定这个家伙是在无能狂怒,就像一只秃毛鸭子对着天鹅幼崽大叫——“你这么丑还活着做什么?你快点去死啊!”
  它其实就是怕人家长成漂亮的大天鹅。
  不错,就是这样。
  这个家伙知道她一旦健康起来,就会变成世界上最美丽的菇,所以不遗余力地打击她,想要让她了无生志。
  嗤~
  她矜持傲慢地晃了晃脑袋:“请正视你丑陋的内心,你说这些话,只是出于嫉妒。”
  心魔:“???”
  谁能告诉它,一个修为全失,脸上爬着魔纹,皮肤枯萎灰黑,声音嘶哑难听还把自己埋进泥土里面的疯子,究竟有哪里值得嫉妒?之前,她虽然油盐不进抵死不肯入魔,但好赖还会排斥、会痛苦,还能瞧出些心防破绽,如今怎地……
  心魔有一点慌,放大了音量,努力地履行职责。
  [谢无妄这般羞辱你,你今后还如何做人!!]
  宁青青惊恐得瞳仁震颤:“我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去做人!”
  心魔:“……?”它需要缓缓。
  宁青青见这个家伙没声了,不禁得意地弯起了眼睛。
  低等生物,果然是头脑简单,一眼就看透。这种低劣的打压、贬低手段,简直不堪一看。
  耳旁终于安静下来,她细细碎碎地耐心汲取那些清凉甘美的养分,小心地将它们一点一点巩固在自己灰黑干瘪的身体里面。
  溢出菌丝的右手食指指甲,已在不间断的滋养下渐渐膨胀饱满起来,恢复了莹粉润泽。
  只不过现在她面临一个选择——是继续这么一点一滴滋养身体的其余部位,还是将养分供给菌丝,让它变粗变长?
  宁青青摇晃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嗯,身为一只聪明成熟的蘑菇,应该考虑长远些。
  先把最重要的、招牌的菌帽修好,然后专注发育菌丝!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谢无妄随意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指点着额侧,等待属下将探得的消息一一报来。
  煌云宗这个死掉的黄小云,有些意思。
  就在不久之前,她曾怀过一次身孕。
  无论如何逼问,她都不肯说出让她怀孕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没等父母拿出个章程,为了维护那男子,她竟偷偷用十分激烈的手段强行流掉腹中胎儿,弄坏了身体,从此再不可能受孕。
  煌云宗主气得够呛,盛怒之下,险些失手杀死女儿。
  簪就是那时候断的。
  簪子是那男的送黄小云的定情物,断簪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再也不出门。
  后来三位至亲惨死,黄小云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伤心,与往日一样,阴郁沉闷,不与旁人多说话。
  昨日她曾出过一趟门,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吊死在屋中。
  谢无妄听完属下汇报情况,似有些走神。半晌,他将两截断簪合在一处,慢条斯理地用丝线扎起来,收进乾坤袋。
  简单地交待典刑官几句之后,谢无妄起身,返回圣山。
  他并没有回玉梨苑。
  他了解宁青青,知道她的气没消那么快,没必要早早回去看她冷脸。
  昨日那肆虐七千里的狂火,引来了各方紧张的视线,正好借此机会敲打一番。
  先办正事。
  眸光淡淡划过暖融的玉梨苑,落回山巅。
  反正她永远好好待在那里,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
  广袖一拂,他踱向正殿。
  身上自然散出的威势,令左右齐齐俯首屏息,悄步跟随。
  他高坐乾元殿上首,漫不经心地处理公事,一坐便是整整三日。
  忙正事时,他从来不会分神去想旁的。
  各大宗门世家的使者陆续赶到,惶恐、心虚、试探,居高临下望过去,各色心思一目了然,甚是无趣。
  他淡笑着,时不时温声说上一两句话,吓白一两个人的脸。
  打发了南疆三宗的来使之后,谢无妄眉梢微挑,望向浮屠子。
  他发现这胖子的目光不止一次落向案角。那里放着他的传音镜,三日来一次也没有亮过。
  “右前使。”他慢条斯理地扶着案桌,倾身,“你很清闲?”
  浮屠子的胖脸上立刻堆满了讪笑:“没有没有!”
  绿豆眼不自觉地又瞄了一眼那传音镜,背过身,偷偷撇了下嘴角——分明是道君自己总看那八角传音镜,还说别人闲?
  “到东淮秘境,取炼神玉。”谢无妄眼皮微动,淡淡瞥他一眼。
  浮屠子一个激灵立定:“镇境的炼神玉?取了镇境之宝,东淮秘境就废了呀。”
  “那又如何。”
  浮屠子小心地瞥着谢无妄淡笑的唇角,胖脸上不禁挤出了苦兮兮的笑。
  “是——属下遵令。”
  反正,总是他来做坏人呗。东淮秘境隶属淮阴山,自己这个圣山右前使出手废了淮阴山一个大秘境,往后章天宝在淮阴山的日子恐怕难过喽!
  道君这是给谁出气,自不必说。
  而且夫人的修为卡在元婴大圆满也好些年了,炼神玉对晋阶很有益处。
  浮屠子圆润地滚出乾元殿,直奔淮阴山地界办事去了。他倒是巴望着道君与夫人尽快和好——旁人平日没侍奉在道君面前,感受不及他深刻,这些年来他早已摸透了,但凡道君与夫人闹了不快,倒霉的总是自己。
  做人手下,真难啊!办差事,真苦啊!
  这趟毁人根基有损阴德的差事做下来,不知又要被人扎多少小草人。
  “呜呼哀哉!”
  他这么胖,一定就是被人咒的!
  浮屠子一来一回,用了七日。
  他圆溜溜地带着满身风尘滚了回来,将装在灵匣中的炼神玉捧上谢无妄案头。
  偷眼瞥着,见这位心思难测的道君似有不满。
  “谁让你这么急,我手上正事未完。”谢无妄翻动着指间的公文,轻啧一声,“炼神玉存不得久,误事。”
  浮屠子:“……”呵呵。
  要真不急,怎不早说?
  他把圆脸挤成一只金元宝,目送道君大人拿起灵匣,大步踱出乾元殿。
  到了那黑沉沉的巨门处,高挑玉立的身影蓦地一顿,背着光微侧过脸,语气淡淡:“昆仑、淮阴山各打五十板而已。”
  浮屠子:“道君圣明。”
  微笑。
  *
  谢无妄顺着白玉山道一掠而下,踏入玉梨苑。
  在这个庭院中,他从来不会释放神念来探她。
  因为他知道,她总会乖乖地待在某一处等着他。
  阴天,她喜欢躺在长廊的条椅上看雨落下来。太阳好的话,她便会在屋后的大木台上晒太阳,像一只懒洋洋的猫。
  偶尔他回来得比较是时候,还能撞到她在侧室的灵池中沐浴,她经常泡在池子里面睡着,长发像藻一样浮在水面,身体像一朵娇嫩的泛着桃红色的花。
  要修炼的时候,她便会待在东西厢某一间冷清房屋里面,她虽然没说过理由,但他早已看透了那点小心思——他不喜欢在那几处宠她,她在那里比较容易静下心来。
  他很喜欢慢悠悠在庭院中寻她的过程。
  别有意趣。
  倘若捉到她时,她的姿态恰好提起了他的兴致,他便会在原地宠爱她一番,不拘哪里。
  他淡笑着,视线漫不经心地扫向距离院门最近的廊椅。
  他记起那一日,她从廊椅上蓦地起身,明明还生着气,却又按捺不住弯起眉眼迎上来的样子。她往他身后看时,他的心绪曾有过片刻波动,倒也不是后悔带了那个女人回来,只是有些可惜她脸上那抹灵动的愉悦。
  眸光掠过长廊,不见她的身影。
  东厢她必不会去,她介意有别的女人住过。
  他随意推开西厢门看了看,然后走向灵池。
  她不在灵池,大木台也不在。
  在正屋。
  他轻笑出声,唇角漫不经心地挑起。
  都已歇了十日,竟还是下不来榻么?那日他被她气着了,后来使了几分力道,想是过了些。
  踏过木槛,便看见了地上的碎土。
  他微愕,蹙眉。她总会把屋子打理得干净整洁,从来不曾这般邋遢过。
  这是还在闹脾气?未免太过任性。
  他沉下眉眼,步入卧房。
  只见玉盆碎在地上,榻前全是散土,土层上清清楚楚地残留着一个女子用尽全力挣扎过的痕迹,从床榻边上,静静地拖向室外,绝望得触目惊心。
  他扫一眼,便还原出了那一幕——她从床榻上跌下来,在地上折腾。那几根曾抓挠过他肩臂的纤柔手指,绵软无力地抓握地上的土……求助无门。
  有一瞬间,谢无妄身上的气息尽数消失。
  旋即,恐怖的低沉威压漫向四方。
  眸底涌起狂暴戾气之时,他已倒掠出正屋,循着地面细微的尾迹追了过去。
  越过长廊,目光顿住。
  她的头颅。
  小脸惨白,双眸紧闭,花瓣般的唇微微开启,长发如海藻一般散开。
  只有一颗美丽至极的头颅,被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桂花树后的角落里。
  “轰——”
  杀意冲天,庭院结界震碎成万千光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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