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苏锦决定摆摊卖包子的时候就料到了,今早会有一场关于地盘的争吵。
  但规矩就是规矩,她先到的,这地盘就归她,明早她来得晚输给别人,她也愿意认。
  包子摊前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阿贵还没瞧见老板娘,径自与吴家伙计理论着。冯实生性憨厚老实,旁人欺他他能忍就忍,可如果有人欺负他的媳妇孩子,冯实脾气就异常火爆了,撸袖子就要冲过去帮忙。
  苏锦一把拽住他,将人往后推,低声斥道:“你回去,别给我添乱。”
  吴家伙计自报身份,苏锦听见了。
  冯实误会媳妇怕了李家,安慰媳妇道:“你别担心,咱们也有大人撑腰,不怕他!”
  萧震此人,体恤将士爱护百姓,彰城军民都夸他敬他,但萧震绝非对谁都和颜悦色的老好人,相反,在官场上,萧震是以脾气暴烈、刚直不阿闻名的。富商地主拿钱贿赂他,萧震直接命人将银子礼物丢出门去,下层官员怂恿他作威作福或是谄媚巴结,萧震当面一通呵斥,同等级别的官员欲与他结交,萧震也是喜怒皆形于色,性情相投的大碗喝酒,看不顺眼的,萧震不屑一顾,率性而为毫无顾忌。
  冯实跟在萧震身边,见的多了,当然不怕事。
  苏锦却不想将萧震卷进来,自己能搞定的,苏锦绝不给人添麻烦,哪天出了大事她走投无路了,便是萧震不想管她,她也会豁出脸皮去求。
  “回去,一个字都不许跟大人说。”说一不二,苏锦挑着眉峰拍板道。
  冯实不敢忤逆媳妇,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看不见丈夫的身影了,苏锦才拽拽衣摆,一边穿过围堵的人群,一边笑盈盈地道:“阿贵,怎么回事啊,让你先来摆摊,你怎么跟人吵上了?”
  北地边关,无论男女,说话都带着一股豪情粗犷之气,尤其是市井街上的普通百姓。苏锦这一开口,又甜又媚的嗓音,散漫慵懒的语调,好似一股潺潺的温泉水,缓缓地打在场的每个人心头流过。
  女人们惊奇,男人们惊艳,纷纷寻声望去,便见人群当中,优哉游哉地走出一个穿柿红色短袄的小妇人。她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成了妇人发髻,额前留了一层稀薄整齐的刘海儿,鹅蛋脸柳叶眉,肤白若雪,唇红如樱,最勾人的,还是那双潋滟生波的丹凤眼,懒懒地晲过来,胆大泼辣几乎写在脸上,叫人不敢把她当普通的弱质女流看待。
  此时天刚微微亮,冷飕飕的街头突然出现这么一位美娇娘,所有人都精神一震,特别是男人们,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苏锦,如灰扑扑的一群麻雀中突然多了只金凤凰。
  吴家伙计也看直了眼睛,小娘子真俊啊,比他去千户李大人家跑腿,意外撞见的李家小姐还俊!
  “老板娘,我先摆的摊,他不讲道理要咱们搬走。”趁着安静,阿贵有意大声道。
  苏锦听了,吃惊地问吴家伙计:“是这样吗?”
  吴家伙计光棍一条,这会儿被个天仙似的美娇娘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仿佛他欺负了她似的,吴家伙计顿时不自在起来,再无与阿贵对峙时的趾高气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小嫂子冤枉我了,只是我们家老爷一直在这儿摆摊,大家伙都知道的,你们这样,我咋跟老爷交代啊?”
  他态度好,苏锦就更好,堆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家那边都是谁先到谁先挑,不知道这里原是你们的,这样如何,明日你们来的早了,我们就换个地方,行不?你看看,我们初来乍到,怕起得晚来得迟,鸡还没叫阿贵就过来了,冷哈哈等了一个多时辰,多不容易啊。”
  吴家伙计知道阿贵不容易,但……
  吴家伙计虽然爱美,但他更怕丢了摊子遭老爷打骂,看出苏锦不想让地方,他再次搬出李大人,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嫂子,我们二爷与李大人亲近,你若是不让,回头闹起来吃了苦头,你这细皮嫩肉的,何必呢?”
  苏锦害怕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忧虑地问:“你是说,李大人为官昏聩,断案不问青红皂白,只偏心身边人?”
  此言一出,看热闹的百姓神色复杂,吴家伙计却吓得打了个哆嗦。没错,李大人就是苏锦说的那种昏官,但他绝不敢当众这么说啊,遂连连摇头,急着澄清道:“不是不是,小嫂子误会了,咱们李大人明辨是非,对百姓最公道了!”
  苏锦奇了:“那你搬出李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先来的,还怕李大人偏袒你们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所有看客都明白了,小娘子哪是怕事啊,分明在扮猪吃老虎!
  吴家伙计也懂了,奈何道理都在苏锦手中,他自认舌头上赢不过苏锦,愤愤地去禀告老爷。
  苏锦才不管他,扬起下巴,笑着朝围在一旁的路人、远近摆摊的摊主们吆喝道:“小女子苏锦,扬州人士,今年老家闹灾荒,我带着伙计千里迢迢来北地避难,挑来挑去还是觉得彰城最好,故决定在这儿扎根啦,从今以后,还请彰城的兄嫂叔婶们多多照应啊!”
  这话够豪爽,颇合北地人的脾气,顿时赢得一阵呼应。
  苏锦朝阿贵使个眼色,两人默契地开始卖包子,苏锦负责捡包子收钱,阿贵负责烧火换蒸屉。
  苏锦长得漂亮,俏生生往那一站,时不时来声黄鹂鸟似的吆喝,来往的路人不知不觉就被她吸引,走到近前,发现蒸屉里摆着的包子又白又大,比先前吴家的包子实诚多了,闻着也香,自然愿意掏钱买。
  卖了两刻钟,吴有财带着伙计来了。
  吴有财今年三十五岁,生得膀大腰圆,不像卖包子倒像卖肉的屠夫。吴家伙计回去禀报的时候,吴有财还在被窝,换个人抢摊,他肯定吩咐伙计直接动手砸了那人的摊子,但听说今日闹事的是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小媳妇,吴有财心中一动,立即爬出被窝,饭也没吃就赶了过来。
  远远瞧见苏锦的样子,吴有财还没跟美人说上话,骨头先软了一分,若是小媳妇愿意给他当二房,别说让出地盘,家底全给她他都愿意。
  “爷,您可别被她骗了,人家精明着呢!”吃过亏的伙计忠心耿耿地提醒道。
  吴有财满脑都是纳了小媳妇后的欢乐事,摆摆手叫伙计拉走驴车,已经决定今日不摆摊了。
  伙计只好从命。
  吴有财摸摸胡子,琢磨了一番说辞,上前去搭讪。
  苏锦早就瞧见他与那个伙计窃窃私语了,料到这人便是吴家老爷,只当不知,笑脸招呼道:“客官想吃肉包还是菜包?”
  吴有财瞄眼小媳妇撑得鼓囊囊的衣襟,别有深意地道:“只要是老板娘的包子,我都爱吃。”
  苏锦天生貌美,自小在大伯父大伯母的包子铺帮忙,十一二岁起就接连被男人们说荤话调.戏,起初她懵懵懂懂听不明白,明白后恼了一阵,次数多了,便越来越从容,如今再荤的话,她都能当成耳旁风。
  “那菜包肉包,一样给您包俩?”苏锦依然笑眼盈盈。
  “好啊,吃不饱我再买。”吴有财熟稔地走到铺子一旁,让出中间的地方。
  苏锦利落地包了包子给他:“菜包一文一个,肉包两文,共六文。”
  吴有财痛快地付钱,边吃包子边跟苏锦聊天:“老板娘怎么自己做生意,你家男人呢?”
  苏锦笑道:“他有别的营生,我们夫妻各忙各的。”
  吴有财暗暗失望,他还盼着扬州来的小娘子是寡妇呢。
  “他在哪儿做事?我看老板娘投缘,也去照顾照顾他的生意。”吴有财这么问,准备先去摸清楚小媳妇男人的底细,若是个好欺负的,他纳小媳妇当二房,或是偷偷私会就还有戏。
  苏锦刚要敷衍,远处突然传来冯实洪亮的声音:“锦娘!”
  苏锦抬头,就见冯实与萧震骑马并肩而来,差不多高的黑头骏马,马背上的男人却整整差了一大截,高大的男人神色冷峻,矮小的那个满眼关切。
  苏锦朝丈夫摆摆手,再随意地对吴有财道:“那就是我男人。”
  吴有财呆呆地含着一口包子,彻底愣住了,一愣一朵娇花竟然插在了牛粪上,二愣娇花的牛粪,竟然是被萧大人视为亲兄弟的矮铁匠冯实。冯实一人不足为惧,但有萧震在,他想勾搭小媳妇,那就得做好随时被萧震抓.奸打断腿的准备。
  更何况,有萧震当靠山,小媳妇怎会从他?
  意识到他绝无可能顺顺当当勾到小媳妇,吴有财终于清醒过来,再看苏锦,便是纯粹的敌人。
  “行啊,用萧大人压我是吧?”扔了刚吃一半的包子,吴有财恶狠狠地盯着苏锦:“臭娘们你给我等着,这事儿咱们没完!”
  苏锦装糊涂,只是没等她开口,吴有财便气势汹汹地走了。
  望着男人透着煞气的背影,苏锦莫名不安,她应付过各种无赖,但与人争地盘,这是第一次,吴有财凶神恶煞般的眼神,更是她前所未见的。
  “他跟你说什么了?”冯实跳下马,冲过来问道,担心媳妇被人欺负了。
  苏锦如实相告。
  冯实大怒,这就要去追威胁媳妇的吴有财。
  萧震拦住冯实,看着他道:“不必与人做口舌之争。”
  “我不教训他,下次他还来欺负锦娘!”冯实愤愤道。
  萧震转向苏锦。
  苏锦局促地请罪:“大人,我先前真不知这里是吴家的摊位,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萧震信她,扫眼好奇观望这边的摊主们,他扬声道:“论先后顺序,今日虽是你先到,但吴家几年前就在此处摆摊,确是他们先占的地方。我看那边摊位之间还可以再紧凑紧凑,不如你去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匀出一处摊位给你。”
  这个办法,既能保证苏锦可以做生意,以后也不用起大早,又避免了与吴家起争执。
  苏锦佩服极了,忙带阿贵去与摊主们商量。
  其他摊主都很热情,或许也是给萧震面子,很快就腾出了一块儿空地。
  苏锦马上搬了过去,并且给每个摊主都送了两只热气腾腾的肉馅儿大包子。
  事情解决了,萧震领着冯实出了城门,前往军营。
  吴家伙计一直在暗处观察,见此,跑回去给吴有财报信儿。
  摊铺位置回来了,吴有财却还憋着一肚子气,毕竟,今早他的面子是落下了。只是,萧震主动退让,他也没有由头再闹到李大人那儿去。
  第二天,吴有财早早起来去摆摊,多瞅了苏锦几眼。
  苏锦没看他,一边做生意一边跟阿贵算账:“一共做了三百个菜包,昨日卖了九十三个,该剩两百零七个才对,今早怎么多了六个?”
  她一早上都在念叨包子数量不对,阿贵坚信老板娘记错了。
  苏锦不停地回忆昨日,想的脑袋都要大了,既不信她会算错,又无法解释多出来的包子。
  “别算了。”阿贵突然靠近,示意苏锦往吴家那边看。
  苏锦探头,就见吴家包子摊前生意冷清,吴有财打伙计出气呢!
  苏锦看两眼就继续做生意了,地盘她不抢吴家的,但生意好坏,各凭本事。
  她问心无愧,生意越来越差的吴有财却恨上了她。
  十月底,这早阿贵赶车先去摆摊,黑漆漆的天色,两个蒙面人突然从后面窜上来,攥住阿贵衣襟往地上一扯,跟着便是一阵拳打脚踢。阿贵才十六,清瘦少年哪是北地汉子的对手,蜷缩着无法招架,只能抱住脑袋护住命脉。
  打得阿贵只剩半条命,蒙面人又将驴车上的蒸屉都掀了,白生生的包子滚落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