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娇
  琉璃心中正五味杂陈, 见范垣来到, 当即收敛心神, 垂头后退了几步。
  朱儆的目光好不容易从她身上移开, 才看向进门的范垣。
  范垣行了礼, 又问安。最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若是无碍, 臣便送温纯出宫去了。”
  朱儆微张着嘴, 半晌才说道:“那、那就去吧。”
  范垣点点头,看向琉璃。
  琉璃却不由自主地望着朱儆,这会儿离开了, 却不知道再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还没告别,心里的思念已经无法按捺,几乎尽数从眼神里流溢出来。
  琉璃走到朱儆身旁, 慢慢地蹲下身子:“皇上……”
  她得尽量按捺, 才能忍住眼中的泪:“皇上,我方才说的话, 并不是苛求皇上什么, 你要是不喜欢听, 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其实……我只想皇上……开开心心, 健健康康的就好。”
  朱儆的双眼瞪得极圆。
  琉璃向着他用力一笑:如今她只能笑, 因为不这样笑,只怕就要哭出来了。
  “我出去啦, 皇上一定要保重身子。”琉璃顾不得什么逾矩犯上,抬手在朱儆的额角轻轻地抚过, “我去啦。”
  那一声“乖”, 仍旧用力咽下。
  朱儆一声不响,像是愣住了。
  琉璃缓缓起身,但双脚这样沉重,几乎无法转动。
  还是范垣走过来,在她臂上轻轻地一扶,倒退两步后,出门去了。
  大殿之外,天风浩荡。
  眼角的泪仿佛也被风带走,琉璃随着范垣走了会儿,望着这空空荡荡偌大的宫阙,琉璃道:“师兄……”
  范垣“嗯”了声。
  琉璃道:“师兄,多谢你。”
  “为什么谢我?”
  “你没有……跟儆儿说赐婚的事。”
  “现在不说而已。”
  “我知道你是口不对心。你说儆儿赌气,其实你也跟儆儿一样,小孩子似的赌气。”
  范垣瞥她:“如果说赌气是小孩子一样,但我也有大人的私心。”
  琉璃不做声。
  好不容易出了宫门,琉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
  她并不是流连这宫殿,而是想念里头的那小孩子。
  两人上了马车,范垣望着她眼睛鼻头发红的样子:“就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大概是因为终于不必忍耐了,琉璃举手捂着脸,“师兄,我好想儆儿,我舍不得他,我真想把真想告诉他,真想让他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真想好好地疼他爱护他……”哽咽说着,再也无法忍受,索性大哭起来。
  范垣望着她幽咽痛哭的样子,缓缓探臂将琉璃抱入怀中。
  范垣从小就没有母亲照顾,甚至没有亲族照应,自己摸摸索索,艰辛困苦的长大,后来虽然认回了府里,见到了自己的生母许姨娘,但……他从不懂所谓的“母爱”是什么样。
  以前看着陈琉璃带着小皇帝,他面上无话,心里只觉着溺爱过甚,很不以为然。
  先前琉璃说要进宫当女官,哭着求他说“想念儆儿”,他也很难感同身受。
  毕竟他自己就是没娘的孩子,也照样长大了。
  如今目睹琉璃这样痛苦难当的模样,却终于有了一点触动。
  先前在宫中,范垣其实早就到了。
  从朱儆跟琉璃两人吃饭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
  他看着两人一桌子坐着,其乐融融的样子,大概琉璃跟朱儆都不知道,那一刻,他们彼此自己的脸上,笑的如同当日陈琉璃没“死”之前,天伦之乐。
  后来琉璃提出要赏赐。范垣其实也跟朱儆一样错想了……起初也以为琉璃是要提赐婚的事。
  但当听见她说要陈家旧宅,却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
  可心里难免有一点失落。
  他这次前来,本的确是要跟朱儆提起赐婚的事,但因为听见了琉璃教导朱儆的那一番话,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此时此刻,范垣抱着琉璃,听着她诉说。
  范垣道:“你不能告诉他。”
  “我知道。”琉璃哭的不能自已,心里却明白范垣说的对。
  若贸然跟他说自己就是他的母后,朱儆最可能有的反应,一是震惊,绝不相信,然后,多半是极至的愤怒。
  朱儆绝不会承认另外一个人是自己的母后,不管她们之间有多像。
  且他如今正是不懂得收敛愤怒的时候,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
  琉璃哭道:“我只是太舍不得他……师兄,我刚才教他,但是我真的不想为难他……我宁肯他不是皇帝……”
  范垣道:“好了,不要胡说了。”
  琉璃哭的忘了所有,眼泪都没入了范垣胸前的衣裳:“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嘛,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至少我见他一次没有这样难了。”
  范垣看她哭的涕泪交加,满面通红,头发也有些散乱,叹了声:“并不是这世上一切都如我们所愿。”
  他掏出一块手帕给琉璃将脸上的泪渍揩拭了去,又给她擤了擤鼻子:“你哭了半路了,也该够了,再哭下去,头疼起来不是好玩的。且快到了府了,你这副模样给她们看见了,不知道又要说什么。”
  琉璃原先满怀的悲戚委屈无处可诉,幸而有范垣这个人在,肆无忌惮地哭诉了这一场,心里略微好过了些。
  当下才坐起来,理头发,擦眼睛,又怯生生地问:“会看出来吗?”
  范垣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只要不是瞎子,大抵都能看出来。”
  琉璃无奈,可一想到儆儿,泪就像是自动开了闸的水,便泪汪汪看着范垣:“那怎么办?”
  范垣摇摇头,白了她一眼。
  ***
  马车停在了一处琉璃不认得的房舍之前。
  琉璃下车的时候还以为是回到了范府,正在低头整理衣裳,调整脸上的表情,一抬头看是一个陌生地方,便问道:“这是哪里?走错了路了?”
  范垣道:“你这副模样怎么好回去,先在这里休整休整再回吧。”
  琉璃忙问:“是谁家?”
  范垣斜瞄了她一眼,没言语。
  进去后,琉璃才知道,这是范垣的一处宅邸。
  她起初惊诧,想了想,又回味过来,看向范垣的眼神就有些奇特。
  范垣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没……”琉璃本能地否认,却又知道自己否认的太急了,于是讪讪地道:“我只是没想到,师兄还有别的住处呀。”
  范垣道:“你想不到的多着呢。”
  琉璃不禁吐舌:“难道还有很多?狡兔才三窟,师兄你有几窟?”
  范垣的手指蠢蠢欲动,很想在她头上来一下,不过想到方才她在车上哭的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现在终于又露出一点昔日的欢活,心里不禁也松了口气。
  范垣道:“这一处小些,还有两处大点儿的,早先我预备自己开府,后来耽搁下来……”说到这里,又看向琉璃,“你喜欢这里?还是喜欢大些的?”
  琉璃随口回答道:“我不喜欢太大的。”
  先前她除了陈家,住的就是王府以及皇宫,算起来,除了有了儆儿后的日子,其他多数还是在陈家时候的记忆美好。
  其实跟屋子大小无关,只是跟人有关罢了。
  范垣听了她的回答,笑了笑。
  琉璃后知后觉:“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范垣道:“成了亲后,难道还要住在那府里吗?”
  琉璃咽了口唾沫,不敢接茬。范垣轻轻地哼了声,领着她往内,过了一个宝瓶门,里头有两个婆子迎了出来,范垣道:“领着去收拾整理。”
  那两个妇人行礼答应,请着琉璃往里,琉璃且走且回头,却见范垣站在原地目送她,目光沉静,跟往常没什么区别。
  琉璃想到他那句“成了亲后”,脸上却微微一热,当下不敢再看。
  跟着那两个女人入内,又有几个丫头围了过来,纷纷请安行礼,女人道:“给姑娘收拾打理打理,都好生伺候,四爷在外等着呢。”
  当下众人纷纷忙了起来,竟也不多问琉璃姓甚名谁,也不打听为何要重新整理上妆。
  琉璃见这个情形,惊诧之余隐隐地有些不受用,见众人各自忙碌,她一忍再忍,终于问道:“四爷……经常带人回来?”
  丫头们都露出诧异的眼神,其中一个貌似是大丫鬟,抿嘴笑道:“姑娘说哪里话,姑娘还是头一个。”
  琉璃心中不信。
  那大丫鬟道:“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
  琉璃眼珠一转:“有合适的吗?”
  大丫鬟笑道:“当然有。”转身入内,不多时走出来,果然拿了一套崭新的衣裙出来,在琉璃身上略一比量:“我看着好像要略大那么一点,不过应该也是能穿的。”周围众人也纷纷说合适。
  半晌梳洗打扮完毕,琉璃赌气换了这一套,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稍微宽绰了些许,但除此之外,不论剪裁,衣料都是上乘,美中不足的是款式似乎有些过时了。
  琉璃问道:“这是谁的衣裳?”丫鬟们面面相觑,都讳莫如深。
  只有那大丫鬟笑说:“姑娘放心,这是没人穿过的。”
  正此刻,外间脚步声响,一人道:“爷来了。”顿时之间,丫鬟们犹如雀儿穿林般往外,最后只剩下琉璃一人。
  琉璃回头,却见范垣走了进来,一照面,范垣微怔。
  琉璃略觉气闷:“看什么?”
  范垣将目光移开,神情有些不自在。琉璃的心里却也极不自在:“我穿了人家的衣裳,很对不住,还是换下来罢了。”
  范垣道:“不用换。”
  琉璃道:“我不喜欢别人的东西。”举手没好气地撩了撩衣袖。
  范垣握着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可我喜欢。”
  琉璃不懂他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喜欢别人的东西?还是他喜欢自个儿穿这身衣裳?
  琉璃思忖的时候,范垣已经走到她身前。
  他也不说话,只是垂眸望着她,神情有些异样。
  琉璃正有些不安,范垣轻声唤道:“师妹。”
  “嗯?”琉璃本能地回答。
  范垣却又道:“陈琉璃。”
  “干什么?”琉璃不解地仰头,眉头微蹙。
  猝不及防,范垣猛然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
  琉璃挣了挣:“师兄你干什么?”
  范垣道:“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
  琉璃莫名,但也因此心安,原来只是抱一抱,她还以为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条件”来了呢。
  室内外一片寂静,琉璃被迫靠在范垣胸口,他把自己抱的那样紧,像是怕一松手就跑了似的。
  琉璃的手原本推在他腰间,此刻便无能为力地垂落,袖子也随着一荡。
  突然,袖口处有一点东西掠过琉璃的目光,她微微一怔,试着抬臂。
  袖子翻了翻,果然瞧见袖口内侧有一丛兰花记。
  琉璃震惊。
  当初入王府后,王府女眷的衣裳都是专人裁制,给琉璃做衣裳的师傅,是宫里头的老制衣供奉,姓兰。
  他的手艺极佳,但有个癖好,每做一件,袖口里侧都会留下属于自己的记号:一丛兰草。
  因为这个,王妃很有点不喜欢,便并不愿让他经手自己的服色。
  但琉璃却觉着十分喜欢,特把他留了下来,甚至以后进了宫,也习惯了只穿兰师傅做的衣裳,直到兰师傅去世为止。
  在琉璃记忆里,兰师傅似乎只给她一个人制衣的。
  这记号她也是看过千百回,绝不会认错。
  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范垣果然金屋藏娇,私藏了一个女子,而且还请兰师傅给他裁衣?
  但兰师傅早在两年前去世了,这些衣裳又是怎么回事?
  “你在想什么?”耳畔传来范垣的问话。
  琉璃回神:“师兄,我的腿都麻了。”
  被他抱的死紧,感觉血液都有些不能流通,身体僵麻,呼吸困难。
  范垣略松了一寸:“你怎么这样娇气。”
  这一句本是玩笑调侃似的,琉璃却哼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才知道?既然有那不娇气的人,倒是让我也看看呀。”
  范垣松开她:“说什么?”
  琉璃道:“我早听说首辅大人在外头也很有几个红颜知己,这里难道没有?衣裳的主人呢?”
  范垣目光闪烁,不回答。
  琉璃看看袖口的兰草记号,道:“可见师兄是用了心了,这衣裳是请兰师傅做的是不是?只是兰师傅已故去两年,怎么也不给人换几件新的?”
  “你想要新的?”范垣突然问。
  “啊?我?”像是突然射来一记冷箭,琉璃猝不及防,“又不是在说我……”
  范垣不吱声,只是微微歪头静静地看着琉璃。
  琉璃本还要再嘲笑他几句,对上他这样幽静的眼神,心头突然一悸。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目光下移瞟过袖口的记号——兰师傅是专给她制衣的,这些衣裳又是两年前的……两年前,衣裳的尺寸,跟自己当年的身量,似乎……
  该不会是巧合吧?
  耳畔嗡嗡,像是无数蜂蝶飞舞。
  范垣往前,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倾身。
  “就是……在说你。”潮润的气息在耳畔掠过,引得琉璃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