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李明达带着一阵风进门后,就大步走到张顺心面前,凝眸冷冷看他。随即田邯缮也跟过来了,他并没有空手,怀里抱着张飞雪。此时张飞雪已经不哭了,眨着有点泛红的眼睛,显得分外乖巧。
  张顺心见状,欢喜地给李明达磕头,再说了一遍请求她做主的话。
  “张顺心,你是让我查杀害你兄嫂的凶手?还是让我定季知远有罪,惩处他?”
  张顺心不明白,皱着眉头仰望李明达,“请问贵主,这其中莫非什么分别么,这是一个意思啊。”
  “自然不是一个意思,凶手是真正杀你兄嫂的人。季知远没有罪,是被你在毫无证据地指认下,被拉出来的无辜者。”李明达语气悠悠,尽管她不喜张顺心这种以可怜之状去强逼人的姿态,但是还是很耐心地对他进行了解释。
  张顺心听到这话后,整张脸都闪现出失望,“原来贵主和他们一样,都打算包庇那个季知远!我兄嫂死得冤啊,死得可怜,做了十几年的刺史,在慈州为官任劳任怨了大半辈子,竟最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若都像你这般没有证据,就可随便指认定罪,那有罪的人多。我也可以说是你杀的,也可以说是他,他,还有他,”李明达又指了指房遗直、尉迟宝琪等人,“反正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谁杀就是谁杀。而且论起说话分量上,我还比你厉害些,毕竟我是大唐公主。”
  张顺心脸青了,“这不同,我说季知远杀人,是因为他——”
  “证据呢?别把你自以为的想法说出来。季知远他人长相是凶狠了些,但他什么时候真的动手威胁过你的兄嫂,你有什么有切实证据证明他做坏事。”
  “我早说过,他就算是杀人,也不会留下证据,这样做只是白费功夫。二叔,你又何必呢,凭添了这么多麻烦。”张凌云缓缓地转过头看张顺心,那一双眼沉如死水,好似把世间所有丑陋之物都看了个透,“而今人抓不到,他们反倒怀疑我是凶手了。”
  张顺心听出侄儿在责怪自己,痛哭地捶了捶胸,“你说得对,是我不对,我不该多此一举,反而害你受人误会!我却没想到,这天下的官府竟是一般黑!我错了,我不该对他们抱有希望!”
  “真要把我气死了,什么狗屁斯文,我也不要了,”尉迟宝琪掳袖子就想去揍人,被程处弼一把拉了回来。
  “你干什么!”尉迟宝琪瞪他。
  “书都白读了,竟还不如我。”程处弼低声提醒他道。
  尉迟宝琪:“我书读得再多,那也不及我尉迟家祖上传下来的嫉恶如仇的性子。”
  尉迟宝琪转即又愤怒地看向张顺心。
  “我们若真想包庇季知远,也不会亲自来慈州,如此大费周折地为你查案,图什么啊,白费功夫有好处?再者说,你说其他人跟江夏王要好,有关联,我可以忍。唯独我尉迟家不可能,也不怕你笑话。贞观六年圣人摆酒大宴功臣,因席位排列位置一事,江夏王在旁说了几句风凉话,我父亲一气之下就一拳打在他脸上,差点把他的一只眼给打瞎。事后在圣人调解和叱骂下,事情算混过去了。但俩人却还是就此结了仇,互看不上眼。
  你却说我也是包庇江夏王的人之一,我怎能服气,我父亲要是知道我干这种事,回去定会两拳把我脑袋打飞了。
  张顺心,你除了做点心好吃点外,为人真的是又蠢又冲动,千万不要自以为脑袋多清明了。‘世人皆醉你独醒’的事儿压根就不存在,只能说明你不正常。”
  尉迟宝琪一番话下来,令张顺心脸白了又白,竟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好。
  李明达:“此番来查案,只为缉拿真凶,却不是为了听你吩咐做事。而今事实佐证,杀你兄嫂的凶手就在刺史府内,这个事实不管你认还是不认,它就是事实。”
  张顺心张了张嘴要说话,却见晋阳公主转头把目光落在了张凌云身上。他的心顿时倏地一下,之前他们就说怀疑张凌云,张顺心还认死理以为他们是在包庇季知远。但现在听了公主和尉迟宝琪的解释之后,张顺心的心里多少明白些,但公主也盯着张凌云……
  张顺心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恐惧地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张凌云。
  难道说?
  张凌云垂眸跪着,脸色虽有些紧张,但相对还是比较平静。
  李明达的目光从他的脸下移,至脖颈处驻留。张凌云外穿一件白麻半臂,内一件白绢缎亵衣,因身体发汗,令他脖领处的白绢紧紧地贴合在他的颈间处。由此便依稀可见,他后颈处有几条细长的凸起,并不算明显,但却逃不过李明达的眼。
  这让李明达想起刚才她看到的光景。她带人搜查刺史府时,自然也没有落下张飞雪的住处。当时她屋外面有丫鬟躲在树荫下做女红。张飞雪得知消息匆忙出门迎她,一瞧见那名做活的丫鬟就脸色大变,惊声尖叫,仪态尽失。之后李明达就见那名做女红的丫鬟慌张地把针藏在了身后。张飞雪这才好些,受了哄弄。
  “可知你妹妹怕针?”李明达目光复而上移,一直盯着张凌云的脸。
  张凌云脸一阵白,睫毛一上一下地跳动,好像眼里掺了沙子。
  “不知。”
  “知道。”张凌云随后改口,然后跟李明达解释,“刚被公主瞧得有些慌神,遂一时答错了,请公主见谅。”
  众人一听张凌云此话,都知道他话里面露出破绽。第一个“不知”,是他本能的趋利避害,想否认对于自己不利的事,但是显然这件事瞒不住,大概只要一问府里的人就可知道,所以他转即反应过来,就又承认了。
  众人因此对其疑心更重,觉得公主只要就此逼迫质问,一定会问出更多的破绽来。
  “可否把上衣脱了,”李明达这时候冒出一句。
  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李明达,满脸疑惑。
  公主审问好好地,为什么要让人脱衣服?
  尉迟宝琪脑袋里忍不住就冒出很多的想法,就去看那张凌云的模样。其长相顶多算看得过去,再说还是个孩子。公主若有什么心思,完全可以考虑他们这些比张凌云更成熟样貌更好的男子,看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脱衣服多没意思……
  尉迟宝琪还不及想完,就被房遗直一记凌厉的目光瞧得后脊背冷飕飕。
  尉迟宝琪脑子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想太多,凭公主的为人,怎么都不可能是他所想那般。果然他脑子太脏,想谁都脏,他忏悔!
  尉迟宝琪抿着嘴巴,低头认真反省。
  张顺心是所有人中最惊讶不解的人,“这为何要剥他的衣服?”
  “自然是看他的身体。”李明达道。
  “这不是冒犯么。”张顺心失言叹道。
  田邯缮喷火的眼直直射向张顺心,很想把这厮撕烂了扔出去喂狗,而且他每次一张嘴都会增加他这个冲动。
  “你给弄清楚你的身份,在场的诸位皆是,只有你们冒犯公主的份儿,却没有公主冒犯你们的说法!”田邯缮发狠道。
  “公主之命,凌云会从。”张凌云磕头一下,便垂首宽衣解带。
  待他脱掉上衣之后,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一道道细长清晰的疤痕,像很多条虫子,爬满了他的背。
  “这是……鞭痕?”尉迟宝琪迟疑问。
  房遗直点头,定睛看着张凌云,“你父亲打得?”
  张凌云表情哀默又沉重,因他隐藏的秘密被迫不得不现于众人眼下,有些认命得无声点头。
  男孩的后背,只有成人两个巴掌宽,全都被鞭痕覆盖,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肤。鞭痕深浅不一,是因为并不在同一时期造成。凸起比较明显的鞭痕是新伤,叠在旧痕之上。新伤口看起来结痂刚脱落,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一些,该是上个月才有的。
  大家都被张凌云背后触目惊心的疤痕惊得默然。
  张凌云漠着一张脸,木着一张脸不吭声,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张顺心半张着嘴看着张凌云的后背,拼命地挪动身子,想要伸手去摸,又把手缩了回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怎么会这样,这都是大哥打你的?”张顺心急得伸长脖子,意欲凑得更近一些,十分关切地问张凌云。
  张凌云转动眸子,长长浓密的睫毛都跟着颤抖起来。张顺心再问,张凌云就掉了眼泪,却还是不说。
  “你这孩子,我问你话呢,这是你父亲打的么?”张顺心音量提高。
  张凌云忽然斜眸看他:“不是他,是他们。问这些却有什么用,难不成二叔还想救我?却晚了,人都死了。不死的时候,你也不在。”
  张顺心抽搐嘴角,本想说张凌云无礼,但看他后背的伤,他闭嘴忍下了。
  “怪二叔,没有早回来,知道你这样被打,我就是冒死也该回来。”
  “冒死?”李明达狐疑地看张顺心。
  张顺心一下就被戳到了软肋,不得不认道:“当初我之所以离家,便是因为受够了父母的责骂,偷逃了出去。”
  张顺心说罢,犹豫了下,才撸起袖子,给大家看他胳膊上的伤痕,“其它的已经淡的快没有了,只这一道最深。当年因我读书不济,有次父亲气急了,把杯子摔了,用瓷片在我胳膊上划了一道。他跟我说,没有读不好的书,只有不够用心的学生。还骂我不务正业,就知道在厨房打转,给他丢人。”
  张凌云听到此话,睫毛颤了又颤,转眸去看张顺心的胳膊,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我那时候二十四,已经彻底对这个家失望了,不想再留下去。后来是大哥助我逃跑,把他攒下的钱也都给了我。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很想回来看他,但一想到老父就怕。还是去年底的时候,我才辗转得知父亲已经死了三年了,后来我才敢给大哥去信,却没料到我再得消息已是他的死讯。他当年冒死解救我,这份儿情我定要还报,所以当我看到管家在信中告知我兄嫂为中毒枉死之后,我气急,发誓一定要为兄嫂鸣冤。我真没想到,大哥他父亲当年一样,也会对孩子……这般残忍。”
  张顺心眼含着泪花,十分不忍心地去看张凌云身上的伤口。
  “我这算不得什么,还算少的,不值得你可怜。可怜的是我大哥,他脑子比我笨些,学东西慢,又因为是长子,父亲对他格外苛责。与张家来往近一些的亲朋好友,只以为大哥的死,不过是父亲怒极,偶尔惩罚太过所致。其实并不是,那时候若也有人扒了大哥身上的衣服,看到的情景可比我身上的精彩多了。”张凌云冷笑一声,转头看向李明达、李崇义等人,“也多亏了父亲,练就了我而今不畏不惧的性子。有什么好怕呢,对于我来说,死反而是一种解脱,比活着更好。连死都不怕了,你们说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心中有畏?”
  众人张凌云叙事的口气,根本不像是从一个八岁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想必他一定是经历了很多挣扎,所以成熟的比别人早。也因哀莫大于心死,对活着没什么念想,也便什么都淡然不怕了。
  “先前还当你是个与众不同的,所以才有此应变仪态,原来竟是厌世,早就不想活了。”尉迟宝琪唏嘘感慨。
  “多亏父亲的教导,所有典籍我都能倒背如流,个中道理我都熟记于心,虽然都是因怕挨打强记而已,但也有些用处,至少让我明白了人活着最多也不过如此,再不会有什么趣了。
  我从来都不曾懂,他们为什么非要这么逼着我们!我做了大官给他们长脸又如何,人终将是奔向死路,俩眼一闭他们能带去什么!就瞧他们现在,除了化作一滩烂泥,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对我们好点!”张凌云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竭力吼,似乎打算要用尽他整个生命。
  张凌云的话正中了张顺心的酸楚,他叹了一口气,“当初我离家,日子过得再苦,也从不觉得后悔,只要一想到曾经的经历,再对比自己的现况,反而会松口气,觉得十分庆幸。”
  “二叔的确幸运,叫人羡慕。”张凌云眼睛里微微闪烁出光亮。
  “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当初和我同仇敌忾,帮我逃跑的大哥竟然会对你们下手,就如当初父母对我们那般。”张顺心闭了眼,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掉。他想了想,又笑起来,也不知是觉得自己好笑,还是觉得他父母或是兄长可笑。
  “这有什么新鲜,一代传一代,家风如此。”张凌云淡漠叹一句,然后看着张顺心,“所以我和妹妹都发誓过了,以后不成婚,就这么孤老终死,免得再去祸害下一辈。”
  “你这什么话,你们还小,以后好好地,长大了就如常人那般生活就是。”张顺心忙安慰他们。
  张凌云看眼张顺心,对其所言不答应也不否认。或许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是无望了。
  静了许久之后,张凌云才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惨笑,“倒愿如此,但只怕晚了。”
  狄仁杰打个激灵,立刻问张凌云:“真是你杀了你父母?”
  “不错,用碾碎的相思子,和在了我父母的粥里。”张凌云回看狄仁杰,倒坦然认了。
  众人意料之中,又觉得几分可悲。
  李崇义叹口气,挥手让文书记录,再让张凌云好生交代作案经过。
  “却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恨透了他们,原因你们也看到了,我受不住屈辱殴打,不念父母养育之情,只为了要解脱。我从医书上看到相思豆子可致命,就磨碎了,下到那晚我父母所喝粥的里。
  相思子毒发要等几个时辰,他们该是在夜里发作,喘不过气来,最后就死了。死后我不想事情张扬,就命管家收殓下葬,却没料到会冒出个二叔添麻烦。管家也是个嘴巴长的,非多嘴把此事泄露出去。弄得二叔折腾来这么多贵人来查案。
  既说是季知远,我自然就推到季知远身上。但我心里却是不想伤害无辜,遂还是希望息事宁人,就此作罢。”张凌云很痛快地交代了经过。
  李崇义听到此,松口气,有些高兴地看向李明达、房遗直他们。这桩案子总算破了,找到了凶手,那他回头也可跟众多关注此案子的百姓有个交代了。不过这子杀父的事,倒真是骇人,估计此案会在晋地引起一段时间的议论了。
  “真的是你。”狄仁杰喃喃,他眼睛里没有愤怒,却也不敢有怜悯。像张凌云这样好强的孩子,只怕也不屑于接受大家的怜悯。
  “医书呢?”李明达问。
  张凌云:“什么?”
  “你说看医书上所写,那本医书呢?在你书房么?”李明达问。
  张凌云愣了下,“或许吧,看完就忘了,不记得在哪里。”
  “可是这本。”
  李明达说罢,田邯缮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本医书来,将书内讲述相思子那一页展开给张凌云。
  张凌云惊讶了下,有些茫然地看着李明达,“你们从哪里找到的?”
  “还有这东西。”
  李明达喊了一声,就有一侍卫抬着一块石板进来,石板上还放着一块石头,石头的形状与杵类似,“柄”虽没有那么光滑,却也可拿,另一头为圆面,相对光滑,可以研磨东西。
  田邯缮又将一包荷叶裹着的东西捧在手里。
  “这是什么?”张凌云疑惑地看着这两块石头,有点不解。
  田邯缮把荷叶打开,里面包着一坨土,拨弄一下,就可看到土里头搀着一些小颗粒,用手捻一下,除掉颗粒表面的灰土,鲜艳的红色就露了出来。
  张飞雪早已经被田邯缮放到地上,被碧云牵着手。此刻张飞雪看到那俩块石头,就畏怕地越来越往后面靠。若非碧云拉着她,她大概会立刻找个耗子洞藏起来。
  张凌云看眼张飞雪,立刻激动地跟李明达道:“啊,我想起来,这是我磨相思子的石头!你们不要吓飞雪,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被张刺史寄予厚望,整日读书背诵典籍,习字作诗,这些东西已然没有足够的精力应付,还会有额外的心情看医书?再者,这医书是在你妹妹的房中找到,研磨相思子的石头也是在她的院中找到。若真如你所言,你妹妹不知情,看你的样子你也不想牵连妹妹。那你当初又何必费周折,偏偏把这些东西拿到你妹妹的房前弄?”李明达一边观察张凌云,一边质问他到。
  “碰、碰巧了而已,当时着急!”张凌云磕巴了一下,为了不表现自己心虚,后几个字故意提高音量,显得有几分‘底气十足’。
  “我听说你们张家不仅对儿子要求严格,对女儿也要求内有秀才,琴棋书画之外,还要学些调理身子的小方子,以备将来出嫁后,可在夫家服侍体贴,扬贤德之名,以给娘家长脸。”
  张凌云白了脸,“公主从何知道这些。”
  “刺史府下人众多,你以为你几声喝令,就真的可以令他们缄口不言?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威力不足。”李明达说罢,转头看向已经完全躲在碧云身后的张飞雪,轻声问她,“是你磨了相思豆,下在了粥里,对不对?”
  张飞雪偏着头看李明达,见其并没有对自己撒火,反而很温柔,就没那么怕了,踌躇愧疚地点了点头。
  “飞雪,不要乱认!”张凌云喊道,转即慌张地对李明达不停磕头,“是我,是我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公主请不要错冤枉了我妹妹。求求您,求求您了。”
  张凌云一下又一下磕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原本一直淡漠看轻一切的少年,在这时候越来越卑微起来,卑微得十分可怜。
  “若我没猜错,你父母对她也有惩罚手段,该是女孩子身上不可留伤,所以就用了针,这也是她很怕针的缘故。”李明达蹲下身来,唤张飞雪过来。
  张飞雪迟疑了下,便垂着脑袋,走到李明达跟前,然后很小声胆怯地跟李明达念着,不是她兄长的错。
  “是飞雪,飞雪恨他们。针扎在身上好痛,好痛……飞雪听到医书上说相思子有毒,想起自己手里有一串,磨了,趁晚饭请安的时候撒进粥里。第二天他们毒发,人死了,我好怕,才把事情告诉二哥。二哥为了护我,才草草下葬了他们。”张飞雪磕磕巴巴交代道。
  “飞雪——”张凌云难受地喊。
  张顺心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自己五六岁的侄女所为。
  “飞雪恨他们。”张飞雪又喃喃地重复一遍,然后愧疚地低下头
  张顺心呆呆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不知所措,他眼睛没眨,泪水却哗哗地往下滚。猛地,放声大哭,他双举胳膊,对李明达和李崇义大肆磕头,喊着:“草民不告了行不行,如果非要抓个人来惩处,求杀草民,杀了草民啊。兄嫂是我杀的,是我故意声东击西,贼喊说贼,你们抓我,抓我啊!”
  张凌云斜眸看他,眼睛里多几分热度。但他心里却也清楚,这件事到这个地步,挽回不了什么了,全都已经被人查得清楚了,妹妹、他和二叔都难逃罪责。
  “凶手伏案,动机查明,这下算是彻底清楚了。”李崇义又感慨一声。
  李明达还蹲在张飞雪跟前,手拿着绢帕亲自为她拭泪。
  张飞雪有些惶恐,她虽然只有五六岁的年纪,但也懂诸多礼仪,公主身份高贵,竟对她这样的杀人犯,亲切待她就如亲姐姐一般,让她激动地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有今日这般,她就死了也值了。
  “这——”李崇义见状就要问李明达为何如此,她何必对个杀人的丫头如此屈尊降贵,太令人费解了。他质疑的话才出口第一个字,就被房遗直碰了下胳膊,给制止住了。
  尉迟宝琪等人也有此疑惑,不过他们都反应机敏,一眼瞧到房遗直的态度,再看公主那边全神贯注地和小丫头聊天,就明白此时此刻不好出言打扰。
  李明达:“还有一处细节,我要和你问清楚,你跟我如实回答,好不好?”
  张飞雪点了点头。
  “相思子有毒,是你自己看书知道的,还是别人对你讲的?”李明达为张飞雪擦干眼泪后,摸了摸她的脸蛋,要她不要害怕,好好地说明当日的经过。
  李明达从腰间取出一只玉镯,放到了张飞雪的手里,问她是否喜欢。张飞雪点头,又摇了摇头,觉得喜欢却不敢收。
  李明达就把镯子轻轻地套在了张飞雪的手腕上。
  “我送你的,以后不管去哪儿,只说这东西是我送的,就没人敢碰。若有人不服,你就报官,这是御赐之物,不可随意转赠,谁若是碰了你,害你的镯子碎了,官府必究。”李明达嘱咐道。
  “飞雪有一处不懂,既然是御赐之物,不可转赠,那公主为何要赠与飞雪。公主少了这镯子,回头可怎么向圣人解释呢?”张飞雪忧心忡忡,反而忘了自己的处境,去担心李明达起来。
  “我不一样,”李明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比你幸运太多,有位好父亲,便是我犯了错,他也不舍得说我。况且我送你这镯子,却不是什么大事,他更不会说了。”
  张飞雪眼中闪烁出浓浓地羡慕之情,日理万机的帝王都可如此爱女,她做刺史的父母为何要那样对她,难道她不是亲生的吗?
  “二哥,我们真的是阿母阿耶亲生的孩子么?”张飞雪饱含希望地问。
  张凌云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明白自己妹妹提出这样问题的缘故,如果说不是,那父母当初那般苛责对待他们,反倒是可以让他们心里能更好受一些。
  张飞雪又哭了。
  李明达再为她擦眼泪,拉着她坐下来,也叫张凌云等人起身。打发走了屋子里多余的闲杂人,只留下几个和善些的在此。李崇义就在被打发之列。
  反正李崇义不理解公主为何要对一个手刃父母的杀人犯心生怜悯,如此有耐心,遂就和季知远去了西厢房。正好驿站的午饭剩了些凉拌肉还没用,他命人把他车里的好酒拿过来。
  “我们正好边吃边等。”
  季知远听说还要喝酒闲乐,立刻皱起眉头,并不认为李崇义做法妥当。
  “这张刺史夫妻人才死,人家孩子还在守孝。我们在此吃酒,实在有些不好。”季知远叹道。
  “有什么不好?人是他们自己杀的,哪里会真心守孝。”
  “那他们兄妹也怪可怜的,被打成那样子,生不如死的。而今罪行被揭发,都要面临惩处,到底是一些不快之事。人家要死我们喝酒,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合适。”季知远忙摆手表示自己不喝。
  “你这人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善心了。这案子破了,我们俩庆祝一下,很合适啊。你好好想想,自己之前受的委屈。是谁为了逃脱罪行,把你拉在前头顶罪!你差点被当成了杀人犯,被朝廷给办了,你知不知道?”
  “那我这不是好好的,你们都把事情查清楚了,我还有什么怨,只是可怜那两个孩子的遭遇。”季知远难受地哀叹一声,就起身和李崇义拱手告别,“我还是不打扰郡王的雅兴,我去院里等消息。”
  李崇义摆摆手,也觉得他真的扫兴,随他去了。
  屋内,李明达等张飞雪情绪稳定下来,就再一次问她,是不是从什么人的口中听说了相思子的事情。
  “你之前说过一句话,你说‘听医书上说’。医书自己又不会说话,若非是你自己看的,又是谁特意读了医书这一页对你说的?还有那相思子,你从哪儿得了那串东西?谁给你的?”李明达接连问道。
  张飞雪抿了下嘴角。
  “如果这案子是有人挑唆你为之,那你的罪责倒是可以减轻许多,谅你年小,事出有因,保住一条命应该不成问题。”李明达耐心地解释,她说给张飞雪,也是说给张凌云。
  张凌云听此话有些激动,他自然希望妹妹的命能保下来,“飞雪你倒是说啊,当时是不是有人挑唆你下毒?”
  “没有人挑唆我,王长史那日叫我读书,只偶然读到医书那一页,和我感慨,嘱咐我不要把他之前送给我的相思子误食了,会中毒。”张飞雪老实地回答道。
  “你怎么这么傻,他常来咱们家,早知道父母如何对我们。那日你受罚,向我赌气哭诉说盼着他们死的话,被他给听到了!他一定是知道你有此心思,就故意趁机利用了你!”张凌云没想到这件事背后还会有进一步的东西,一想到自己可怜年小的妹妹竟被王长史利用,落得而今的下场。张凌云就恨不得去手刃了此人。
  “你怎能确定是他偷听,亲眼所见?”狄仁杰问张凌云。
  “因为那天妹妹和抱怨之时,我察觉有异响,就随即寻声去找,我看逃窜的身影有些像他,但不确定。王长史对我们兄妹一直亲切和善,似很同情我们的遭遇,格外对我们关心照料,所以我当时也就没有深究。而今听妹妹此言,以及公主的推敲,那天的身影就必定是王长史了,不然他也不会在无缘无故之下,送了相思子之后,又提醒我妹妹相思子可以毒人。”张凌云回忆当初,越发确认了王长史的不轨之心。
  房遗直这时候插话道:“这位王长史我略知道一些,年少有为,才华横溢,在慈州文人之中很受推崇。现今张刺史离去,就由他和另一位长史来暂替刺史之职,处理政务。照以往的惯例,若是朝中没有人临时受封,这新刺史的人选,必定会从中两位长史之中选拔。王长史晋封的可能极大。”
  李明达嗤笑,“又是权利争斗。”
  “对了,我在晋州的时候,还听说一个关于王长史的传言,因不知真假,所以没说。”李明达顿了下,然后对房遗直等人道,“便是那间什么都有的吉祥酒楼,乃是王长史的产业。”
  这是李明达在酒楼看花神会时,顺便听到了酒楼掌柜和账房对话。当时不说,是因觉得一个官员偷开个产业而已,他们忙着赶路,也没有必要深究。
  “那他可有不少钱。”狄仁杰叹道。
  尉迟宝琪:“何止,我看他故意挑唆害死张刺史,只怕是确定自己能上位。”
  房遗直对此并无惊讶之色,却挑眉问尉迟宝琪何故,让他继续说下去。
  “朝中有人,有保障呗。”尉迟宝琪一语轻松道破。
  李明达的眼色随即晦暗下来,她面色严肃,对房遗直道:“此事我本不该插手,但涉及权钱交易,乃是朝中大事。圣人当初在我离开长安之时,便允我行使便宜之权。今日我便不得不再行使一次,责令你们即刻捉拿王长史,连夜审问盘查。若得结论,却不必告与我,回头连人并着证供一起送入长安城。”
  “一晚上,够么?就怕是个嘴硬的。”狄仁杰担心道。
  “你们三人凑一起,各显神通,必定可以解决,我不担心。”李明达说罢,就令房遗直作为处理此事的主要负责之人。
  “那这俩孩子?”狄仁杰问。
  李明达:“陈情清楚,上报刑部,法不外乎人情。刑部尚书为人不错,他会酌情处置。但你们若指望无罪无罚,却是不可能。”
  张顺心痛哭点头,也明白自己当初做了很多过分的事。现在追悔莫及,他甘愿领罚。只希望他的侄女罪责会轻一些,希望老天爷保佑。
  房遗直倒是不担心张飞雪的以后,她有公主所赐的玉镯戴在手上,又年纪小,将来就算是被配去什么地方,也没人敢欺负她,应该不会受太大的苦。
  ……
  是夜。
  房遗直便命人悄悄缉拿了王长史,同尉迟宝琪、狄仁杰一同审问。王长史嘴硬,房遗直和狄仁杰就主动退出,只留尉迟宝琪对付他。
  尉迟宝琪审人的手腕十分厉害,这全都要得益于他父亲尉迟恭的遗传。房遗直和狄仁杰在外等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看到尉迟宝琪高兴地擦汗,把证供奉上。
  “看了你肯定觉得意外。”
  房遗直扫一眼证供,目光一滞,转即问尉迟宝琪:“朝中支援王长史的那位真是此人?你可问清楚了?没有误指之嫌?”
  “没有,你看具体传信方式,他都写得清清楚楚,咱们只要回了京师,试一次就可验明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