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却说萧佩珩那边,原本是骑着马追赶自己父亲,谁知道往燕京城的路有两条,往常都是走那个宽大的官道,这一次萧战庭为了避开和涵阳王再次见面,是以走了那条荒僻的小道,如此一来,自然就岔开了。
  护送萧佩珩的人等,只走了大半日功夫,还未曾见到镇国侯一家踪迹,不免焦急起来,他们一商量,这事儿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又将萧佩珩送回涵阳王身边听令。
  涵阳王见这小姑娘又被送回来了,当下也是感到不妙。若是以前,这小姑娘不过是个市井女子,他顺手一帮没什么,便是一路送到燕京城也不打紧。可是现在这姑娘身份不一般,那是萧战庭的亲女,唯一的女儿啊!
  他独身带着这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了,泼脏水说三道四是一个,再者也怕惹人猜忌他和萧战庭之间的关系啊!
  譬如他那多疑的皇兄,就会想了,你刘凝怎么好好地照顾起人家姑娘,偏生你又是未曾娶妃的单身男子汉,你是不是有所图谋?你为什么对这么个小姑娘有所图谋,是不是要拉拢朝中重臣?
  这事儿不能细想,一想之下不免毛骨悚然。
  是以涵阳王凝视着眼前这萧佩珩,不免微微蹙眉。
  萧佩珩见那神仙般的人儿拧眉望着自己,仿佛分外不待见,当下羞耻不已,想着他原本是好意相帮,谁知道根本寻不见父亲,如今他怕是当自己是累赘,自己又何苦赖在这里。这么一想,她也有了主意,便干脆道:
  “奴家谢王爷出手相助,可是如今既不见家人踪迹,佩珩也不想贸然赶路,倒不如干脆回去白湾子县,那里好歹有母亲和兄长的故交,必然能将我妥善安置。但只是我如今身无分文,还请王爷借我一匹马,一点盘缠。日后奴家定必设法相还。”
  涵阳王听闻这话,却见这小姑娘双眸清亮,两颊泛红,咬着唇儿好一番志气模样,当下又觉想笑,又觉无奈。
  “世侄女,我可不是要嫌你累赘,你莫要误会。我素日仰慕你父威名,这几日也是诚心相交,我堂堂涵阳王,难道竟吝啬带上你这么个小小姑娘么?实在是我另有计较,却是一时不好对世侄女说起罢了。”
  可是萧佩珩此时已经生了误会,她又外娇内刚,和她爹爹兄长一般的倔强性子,此时却是不愿听他那解释,只是道:“奴家忍羞求王爷赐良马一匹,并盘缠数两,奴家或去燕京城寻父母家人,或去白湾子县投靠故人,自有去处。”
  涵阳王自然不能真得依从了他,他若真见难不帮,让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流离在外,那岂不成了个大昭的笑话?片刻间他心里也已经有了主意,想着落难孤女,他便是助她一程,那又如何?
  若是别人闲言碎语,不去听就是了。
  至于皇兄那里,他再另外设法向母后解释,由母后和皇兄说个详细。
  主意已定,他温声笑道:“世侄女,我刘凝不插手便罢,既已插手,必然送佛送到西天,将世侄女送到家人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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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萧战庭带领人马,分头行动,将两条官道都搜了个遍,最后终于碰到了涵阳王。至此萧佩珩见到家人,泪眼汪汪,直接扑到了萧杏花怀中。
  萧杏花也总算松了口气,搂着女儿,好一番安慰。
  涵阳王和萧战庭寒暄几句,不顾萧战庭盛情挽留,执意改路去了并州。
  萧战庭见女儿被涵阳王送回,想起那涵阳王如今尚未婚配,且涵阳王一行中并无女眷。此事便十分微妙,若是传扬出去,于女儿名声自然有碍。
  当下他也是分外不悦,当即叫了萧佩珩过来,一番盘问,知道她是为了扑个蝶才跑出去,当下不由微怒。
  他往日治军严格,行军时规矩森严,是以手下侍卫各人俱都以为同行之人恪守规矩,哪里想到会有人偷偷跑出去,从而导致少了人?
  当下便沉下脸来,淡声训道:“你便是要出去,也当知会你娘或嫂嫂,你个闺阁女儿家,竟为了一只蝶儿偷偷跑出去,却落得众人为你耽搁时间,更牵扯了那涵阳王!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萧佩珩往日也算是家里娇养着的,如今不过一日功夫,先是丢了家人,后是被迫骑马,之后还厚着脸皮朝人借银子借马,这对她来说,也算是磨难重重了。
  好不容易找到家人见了父母,谁曾想,父亲竟如此训斥自己。
  特别是提到什么闺阁女儿,让人笑话的言辞,她想起那涵阳王仿佛不待见自己的模样,显见得自己是遭人厌烦,当下不由得百般委屈,眼泪便哗啦啦地往下落。
  “我自知有错,爹爹责罚就是!”说着,哭得仿佛个泪人儿一般跪在那里。
  萧杏花心疼女儿,忙去哄她,却是越劝越哄不住,最后两个嫂嫂都过来一起安抚,萧佩珩还一抽一抽地哭呢。
  后来她趴在萧杏花肩头,颤巍巍地哭着,怯生生问道:“爹爹自小并不知有我这个女儿,他是不是心里根本不喜我?经此一事,他会不会更不喜我了?”
  这句话萧杏花听在耳中,简直是犹如一把刀直戳向心窝。怔怔地望着怀里佩珩那含泪委屈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对那杀千刀的萧战庭,忽然就窜出一股子恨意。
  他便是再位高权重,怎么好对女儿说那样的话?
  他当女儿是什么,是外面跑着的那些糙汉子吗?
  心里虽然对萧战庭恨极,可是面上勉强忍住,强颜欢笑地劝萧佩珩歇下,又吩咐两个儿媳妇在这里陪着。
  安抚了女儿,她转身一径跑出去,自去寻萧战庭麻烦。
  却说萧战庭,一句话说出去后,见女儿哭成那般模样,也是心痛,只是到底并不曾养过这女儿,这些年更不曾哄过什么女孩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响,便转身出去了。一个人蹲在车马旁边的草丛前,不免憋闷。
  那女孩儿,生得恍然萧杏花年少时模样,其实他见了,又觉得难受,又觉得喜欢。有这么个女儿,原本该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该是他萧战庭的掌上明珠,可是如今,还没到燕京城,还没让她知晓侯门小姐的富贵,却碰上了这么一桩子事。
  大昭朝的风气,说开化也开化,说不开化也不开化。
  如今涵阳王无妃,太后那边召他进京,其实就是想借着自己这次六十大寿,好给他寻个家事相貌皆好的王妃。
  万一这事传出去,佩珩入了太后眼,就此害了佩珩,岂不是悔已晚也?
  不说自己乃当朝重臣不好和亲王结亲,也不说嫁入皇室种种弊端,只说那涵阳王,虽文才武略样样精通,可到底长佩珩一十二岁呢,这就是萧战庭万万不能允许的!
  他正想着,却听到后面脚步声,听那步子,他就知道是萧杏花过来了。
  多少年了,她就一直是这么走路的。
  萧杏花跑过来,终于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不满全都倾泻传来,劈头好生骂了一顿萧战庭。
  “你这个没心肝的老骨头,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便是再穷再苦,也没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怎么这才认了你这个爹没几天,就开始遭罪挨骂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贼囚子,到底有没有良心,到底心里有没有把我佩珩儿当你亲女儿?!”
  “你这个贼老苍根,活了三十四年,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女儿,如今是一心想着你两个儿子,根本不当我这女儿是亲的吗,你竟如此让她寒心!”
  说着,不由低头抹泪,恨声道:“她才多大,这么小连远门都没出过,结果这一日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惊吓,回来还被你劈头训了一通,你倒是个男子汉,像审贼一般审着你亲女儿!”
  “我的佩珩儿好生委屈,狗蛋牛蛋,便是跟着我再吃苦受累,好歹生下来也有亲爹抱过,这些年也有亲爹惦记着给起名字!可是我的佩珩儿呢,她生下来就没爹,等她好不容易见了爹,她爹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个女儿!”
  她想起佩珩初见萧战庭时,以为见到自己爹时的那种期待,而萧战庭却浑然不知自己竟有个女儿的那种诧异,更是替女儿委屈心碎。
  萧战庭听着她红口白牙地痛骂自己,却并不恼,品着她那话中意思,竟是犹如万箭穿心一般!
  她虽骂得难听,可是一字字,一句句,却都是正中他的心窝,戳到他的痛楚!
  他低着头,沉声道:“是,是我不好,我是没心肝的老骨头,我是贼老刺骨,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萧战庭千错万错,不该背井离乡,更不该抛家弃业,弄得如今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便是有泼天权势富贵,那又如何!”
  其实当年他可以选择不去,当时萧杏花抱着尚在襁褓的牛蛋儿坐在炕头哭,他看着她的眼泪,也是心软,恨不得说声我不去了!
  可是他终究咬咬牙,一狠心,走了。
  只是终究没想到,这一走,竟是生离一十五年!
  萧杏花听得他说那句“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想着以后前途渺茫,萧战庭和那宝仪公主的事还不知道如何处置,而自己这糟糠之妻说不得哪日就下堂,竟觉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一下子眼泪便往外冒,痛声哭了起来。
  自从萧战庭离开大转子村,自从她意识到自己要挺直脊梁一个人养育起三个孩子的时候,她其实就再也没哭过了。
  偶尔哭哭啼啼撒泼使赖,冲人洒上几滴眼泪,也不过是流给外人看。
  真正的眼泪是流不出来的,因为你流了,别人也未必心疼。没有人心疼,就不该流出来。
  可是如今,她听到萧战庭那句话,竟是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