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劼
  “哥余……”
  灰白的胡子上还沾着星点儿的酒液,年过六十的老者,干咳了两声,混浊的双目眯起来,仅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说。眼神只是从手中的金樽上扫过去,咂了咂嘴将它放在面前的几案上,干枯苍老的手颤巍巍地拿起盘中一粒青色的葡萄,轻轻一揪。偌大的宫殿中清脆的一声“咔嚓”响动,晶莹剔透的葡萄粒子便被他拿在手中,也不吃,只是托在右掌中颇有意味的观瞧。片刻,右手向前一伸,左手对着跪在八步金阶下的人招了招:“穆公,现下这大殿之中只你与我,莫被礼数拘着,来,到我身边来,你同我,说说话。”
  穆及桅的身子颤了颤。
  自随帝西迁至此新都厥城之后,整日毒热的日头与一望无际的黄沙让身披重甲的他没有一日不觉燥热非常。尽管皇殿中左右两旁排列的十六个大鼎之中放满了从东昆运过来的冰块,他都并未觉出有多凉爽。
  但只方才的一句话,在起身与跪拜,接与不接的两难之中,在老者那看似慈祥的目光之下,他觉得冷。
  穆及桅微微抬头,瞧了一眼八步金阶之上端坐着的王,舒余国如今的王,已然六十八岁,依然在战火之中尚能精神矍铄运筹帷幄的渊劼。慈祥的面容下藏着的不知道是黄金还是利刃,手中托着的青葡里不知道是毒液还是美味。他却又知道,对于渊劼来说,越是安静祥和,越是暗藏杀机。
  他如被什么扎了一般的迅速低下头,身子伏得更低,几近趴伏在地:“桅,有负王命。不敢起。请王责罚。”
  言罢,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砰”的一声。
  渊劼那托着青葡的手缓缓的收至身前,左手小心翼翼的将其拿起,三指轻轻的捏着端详,片刻,干哑着声音道:“这是西余最甜的果子。在最为炎热的夏季,一串青葡,可换一袋米。”
  穆及桅伏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湿透。
  “舒余国,”渊劼顿了顿,舒了口气:“我舒余国,自先祖离镐开国至今,凡二百六十一年,东至大泽,西至东昆仑,南至乾木,北至鄂多。分东西二余,王都神木。地沃,物丰,百姓善战。”他说着,缓缓起身,绕过矮几,一步一顿的自八步金阶而下,行至穆及桅身前,扶着膝盖费力地坐在最后一级金阶上,静静的看着穆及桅:“我,渊劼,治舒余三十五年,至六月前,未尝败绩。穆公……”
  “在。”穆及桅急声应道,却依旧未敢抬头。
  渊劼低垂着眼睑,转而俯身伸手拍了拍穆及桅的后背:“起身说话。”
  穆及桅无措的撑起身子,看向渊劼,面上愧色浓重:“王。”
  渊劼却对他摆了摆手,又道:“东余十六城已失,舒余国,失地大半,你可知,死了多少将士,多少百姓?”
  “铁甲两万,丧民一万有八。”穆及桅紧绞眉头,面上凄楚之色油然而生。
  渊劼长叹一声:“我,非但丢了东余十六城,还累死四万黎民。神木落于中州大羿之手,祖先蒙羞。而今,”他混浊的目光晃了晃:“而今,我儿伏亦又被他们所擒,穆公,你且同我说说,这可是我的报应到了?”
  “王子亦被擒,是桅之过!”穆及桅惶然再拜:“臣万没想到,哥余部如此阴险狡诈,暗地里投了中州大羿,是臣之罪!”
  “昔日……”渊劼目光移向远处,似是在回忆:“昔日泽阳公曾与我一再提起哥余二心,让我提防藓周哥余部,如今,泽阳一部几近全族覆灭,听闻,仅剩一幼子,一将军。”言语间不由得嘶了一声,沉声怪道:“我只闻听沈公有一子,名曰沈泽。却从未听闻沈家还有二子。穆公与泽阳一族也有渊源,可知幼子沈羽?”
  穆及桅微微一愣,眼神之中晃过一抹惊异,旋即又道:“确有一子,听闻出生之后便一直体弱多病,如今十几年,都以为他死了。沈公常年在外,想来怕是忘了给这小儿子入籍。”
  渊劼又叹:“沈公故去,沈子年幼,穆公已老,试问如今还有何人能助我再兴舒余?”
  “王,”穆及桅急道:“桅请王命,率五千赤甲军,再战哥余,救回王子亦,以赎罪责!”
  渊劼的眼神复又定在手中的青葡上,淡淡开口:“此青葡,闵文称其为:戈西塔阿图。取少年兴旺之意。先祖以为,无论什么,总是在青涩之时,才最为甜美。甜中有酸,酸中又甜,正如人之年少。人之年壮,还可兴旺,人之老矣,又该如何?”他言及此,便见地上的穆及桅已然发起了抖,干咳几声,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穆公,我老了,你,也老了。舒余再兴,要靠我儿伏亦,狼首之位,你,也该让出来了。”
  “王,”穆及桅的声音都发了抖:“桅,尚可再战!”
  渊劼没有说话,拉过穆及桅的手,将那粒青葡放在他掌中,拍了拍:“穆公,你尚有一日,安排后事。”
  穆及桅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片刻,重重的磕了头:“谢吾王。”
  渊劼佝偻着身子站起来,缓着步子慢悠悠的朝着殿外而去,干哑苍老的声音响在殿中:“三日后,太阳初升之时,行‘斥勃鲁’。”
  此言一毕,殿外此起彼伏接连几声高呼:“王有命:三日后,太阳初升之时,行‘斥勃鲁’。”
  穆及桅深知,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斥勃鲁”之命,将传遍整个新王都。
  而他的时日,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