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椒房殿中, 雕梁画柱, 满室馨香。
  成群的侍女候立在殿内, 手上捧着物什, 低头不语。倘若仔细观察, 便能发现当中个个都是美人。
  卢皇后着一身淡雅罗裙, 秀发披散, 末梢尚且微带水汽,素手执一柄葡萄缠枝纹银香匙,小心拨弄着博山炉中的香灰。
  一名内侍悄声从外面进来, 看到卢皇后正忙着,也不敢打搅,默默跪在一旁等候。
  “什么事?”卢皇后轻声问道, 手中却是一刻不停。
  内侍匆匆近前, 恭敬道:“回娘子话,大公主与二公主因为驸马之事起了争执, 两人都受了些伤, 陈充仪同郑美人也因为此事相持不下…”
  卢皇后蹙着眉头听内侍一一道来, 面上不耐之色愈甚。
  大公主和二公主排行相近, 年龄相仿, 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因为不是同母所出, 陈充仪和郑美人关系又不算好,从小到大没少了争风吃醋,明里暗里互相比较。
  近日以来, 皇帝对门下省给事中王偃长子、郑国公嗣孙王浑赞许非常, 一篇《东都赋》一出,得无数人追捧,崔育更是称王浑有乃曾祖之风。
  王浑曾祖名为王政合,年少得志,家世不凡,而后更是官拜太尉,其名作众多,其中以《上阳宫赋》最为出众。一文道尽前朝上阳宫中之奢靡,将其痛心疾首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读者无不为之动容,相传齐文帝便因为此赋将宫中开销减半,多年不再采选劳民。
  王政合是一位名士,更是一名猛将,安北一战,杀得突厥三十年不敢再犯,直言有王正集在,突厥不敢放肆。
  由此可见,有王政合之风,是多高的一句评价。
  如今皇帝更是多次笑言让王偃送王浑去选千牛卫。他自身文武双全,祖父为郑国公兼尚书左丞相,从二品大员,又兼任从一品太子太保,作为其嗣孙,哪怕王偃地位不够高,可有皇帝许可,他做千牛备身瞧着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前途不可估量。
  这时宫中便流传出皇帝欲选王浑做驸马的小道消息,先前的那些不仅仅是欣赏臣下之子,更是在为未来女婿造势。
  起初,流言的传播范围非常之小,压根没引起卢皇后的注意,等她发觉的时候,居然还有许多不明就里的人相信了,其中就包括陈充仪和郑美人。
  要卢皇后看,崔育要是不看中提拔王浑,那才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浑之父王偃是崔育的伴读之一,向来为他所倚重。给事中一职虽是正五品,却多为大儒、国亲担任,作为顾问侍奉皇帝左右,政务繁多,为门下省之要职,非亲信不得任。
  其母始宁县主为崔育亲堂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比寻常。
  这样的背景与条件,叫皇帝如何不当做国之栋梁培养?
  侍女奉上一盏百合莲子羹,卢皇后舀了小半勺轻尝,“太甜了。”随后便不肯再多吃一口。
  又望向那内侍,“把她们几个都给我带过来。”
  内侍领命正要退下,卢皇后突然叫住他,“等等,阿贺人呢?”
  “贺女史和杨内给事下午被娘子遣去给圣人和太子送糕点了。”卢皇后的乳母在一旁小声提醒她。
  卢皇后迟疑半晌,方道:“哦。”努力维持住自己高冷的形象,绝对不能让人发现自己连让人去给儿子送糕点的事都忘了。
  不过片刻,两位公主和各自的生母便被带到了卢皇后面前。
  时下礼仪简便,非重要场合面见皇后不一定要行跪拜礼,并且其中有两个还是她的女儿。只是四人也都是人精,一看这气氛,再想想自己刚才做的事,立马行起了肃拜大礼。
  卢皇后正在练字,她自幼师从书法大家赵夫人,一手簪花小楷名扬天下,字形婉丽平和,犹如秋兰茝蕙,观之可亲。
  四人见卢皇后未曾吩咐,也不敢起身,齐齐保持着肃拜姿势暗道命苦。到自己宫室里面争它不香吗?怎么就一时想不开非要在大路上打起来???此刻却只有看着椒房殿的团云妆花地衣疯狂在心里掉眼泪。
  卢皇后写完一帧帖子,淡声道:“驸马呢,怎么不带来与我瞧瞧?”
  两位公主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带着哭腔道:“母亲,我错了。”
  卢皇后斜睨二人一眼,以手支颐,问道:“哦?错哪儿了?”
  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期期艾艾许久。
  看了看天色,快到午睡时间了,卢皇后懒怠跟她们废话,直接将两人臭骂一顿,罚抄《女诫》后又各派了几名傅母教导礼仪。
  “都开始给自己谋算驸马了还这么没规没矩,我怎么没听说过他要给你们做驸马了?把自己当什么了,别人都随你们挑?少败坏他人名声!”卢皇后厉声训斥道。
  两人差点怄死。她们好歹也是公主,为了一个臣子大打出手,不说他魅力大,到处勾引人,竟成了她们败坏他人名声!还有没有天理了!
  再怄也还是要识时务的,两人低着头默默应是。
  卢皇后复又看向陈充仪和郑美人,平静道:“公主就是被你们给教坏了。”
  两人头皮一阵发麻,冷汗沥沥而下。卢皇后讲求养生之道,为人温和,极少动怒,新来的嫔妃都以为皇后是个性情和善好糊弄的。
  可身在宫中多年,从东宫一直跟到后宫,两人清楚的知道惹卢皇后动怒的下场有多可怕。此时的卢皇后虽然一脸平静,周身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势,她俩看出来这是动怒的前兆。
  深吸一口气,两人卸下钗环,稽首请罪:“妾未曾教引好公主,有负圣人、皇后所托,请殿下降罪。”
  卢皇后微叹一声,招手唤来卓女史,“将两位公主送到淑妃那儿去,我听闻她教导三公主极有一套。什么时候学好了,就什么时候回去。”
  最后又罚二妃每日分别站在永巷口、太液池人最多的地方、自己的宫殿门口背《女诫》各半个时辰,其余时间闭门思过,月例也不再发放,就等两位公主什么时候学成而归什么时候停了惩戒。
  这惩罚出乎四人预料,什么时候皇后改性了,居然就这么轻轻揭过?
  卢皇后确实不打算深究,这种事放在以前她都懒得亲自管,顶多派人过去传个惩罚的令而已。
  可她有了崔兹白后就不一样了。作为中宫所出,崔兹白固然不愁嫁,即便如此,卢皇后也不能让别人影响她的名声。
  张淑妃出身不错,她父亲是太原张氏现任族长的嫡亲从弟。曾经生过一个皇子,可惜未满周岁夭折,连序齿都没入,往后便一直没有再生孩子。卢皇后看她可怜,就将没了生母的三公主给她养。
  从前不在意,自从生了崔兹白,卢皇后曾多次当众夸张淑妃将三公主养得好。
  末了,卢皇后不忘警告几人:“这次我先替你们压下来,再有下次,便直接让你们父亲来管了。”
  四人又是浑身一哆嗦,连道不敢。
  卢皇后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下去吧。”那脸上的不耐,只差没把滚字说出口了。
  将人赶走了,出去送东西的贺女史也回来了,还拎了个食盒。行过礼后,拿到卢皇后面前,一边打开一边道:“娘子,这叠桂花糕是太子命我送来的,晚上太子和圣人还要过来用晡食呢。”
  “知道了。”略微思索片刻,又问道:“阿玄的脂粉田可弄好了?”
  贺女史笑道:“都准备好了,都是些南方的沃壤,还有两个荷塘呢。”
  卢皇后轻笑一声,“那便好,回头给的地不好,阿华该不高兴了。”
  宫里发生的事自然是瞒不过崔育的,一名小黄门正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崔育。
  女儿和宫妃的教育一向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听闻皇后已经处理完了,方式也挺好,崔育便摆手让小黄门下去,继续翻看着崔介衡的字帖。
  恰在这时,崔介衡大摇大摆的步入甘露殿,手上还拿着一个东西甩来甩去的。
  崔育瞧着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呵道:“跑哪去了?”
  崔介衡摊开双手,给崔育看他拿着的东西,无辜道:“曾大母给我的,让我拿去给阿玄。”
  一块玉兔形状的水苍玉卧在崔介衡手心,温润通透,雕工古朴浑拙。
  这块玉并非王道姝独有,太皇太后给曾孙辈的女孩儿一人雕了一块,每个人的形状都不相同。或是花草、或是鸟兽,不一而足。
  在众多玉佩中,崔介衡一眼便瞧中了这只兔子,急忙从太皇太后那抢了过来,表示要帮忙转交王道姝。
  崔育微微点头,“这玉不错。”
  “是啊。”崔介衡又开始感慨,“等我把这块玉亲手拿给阿玄,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说不定会主动提出要和我去东宫玩。一定是因为上次给她的金龟不够好,所以她才不愿意的。”
  崔育脸一僵,还惦记着这事呢???
  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金龟,莫不是我给你的那个?”
  “是呀。”崔介衡连连点头,“还是阿耶你懂我!”
  崔育气得浑身发抖,指责道:“你怎么能把我送你的东西再转送他人?真是气死我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崔介衡吓了一跳,忙跳起来往旁边躲,嘴里嚷道:“阿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东西是你给我的没错,可你给我了就是我的啦,我当然可以转送其他人了。”
  “照这个说法,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和阿娘她们给的,我岂不是连一丁点处置东西的权力都没有,送礼打赏都不行了。”
  崔育被他给说懵了,思考了一会,竟还觉得很有道理!
  崔介衡走了一圈,绕到崔育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阿耶,咱俩什么关系,分那么开做什么?上次你把我的桂树笔架送给了吴婕妤,我不也什么都没说吗?”
  “这、这、这”崔育眼神飘忽,气若游丝,“那只是个意外,我以为那个不值钱才给她的!”
  崔介衡鄙夷地看向他爹,“呵呵,不值钱?那个还是我自己做的呢。”随后溜回自己房内。
  坐在原处半晌,崔育越想越不对劲。他才不信这小子会自己做东西呢!况且他什么都没说?
  是啊!他是什么都没说,可他不知道从自己私库又坑了多少笔架和其他东西走。
  不孝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