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暗香去,三
  而且是个绝色佳人, 眉眼之深邃秀美,纤长的眼睫合拢在眼尾处划出一道明艳的弧度。
  “……杨,娘子?”
  杨玉点头, 姿态宛然地走近裴五郎, 掩着嘴娇笑。
  “裴兄意外吗?生气吗?”
  艳色太过逼人,裴五郎避开她灼灼眼神,认真拱手。
  “……杨娘子好开玩笑而已, 某怎会生气。某方才的回答杨娘子满意吗?还有没有别的话要问。”
  子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似乎从杨玉换回女身之后, 裴五郎的神态之中分明多了一丝沾沾自喜和患得患失。
  她失望的垂下头。
  “我也觉得,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会生我的气。”
  杨玉骄傲挑衅地向屏风那边挑了一眼,“我再问裴兄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
  “美色奇货可居, 亦可交换银钱权力, 倘若来日裴兄遇到一桩大买卖,会不会出售我, 用来换取你没有又十分想要的东西呢?”
  裴五郎被这个□□裸的问题镇住。
  去岁皇子选妾侍, 选出个身世可疑, 但容色惊为天人的民间美女,一跃成为寿王正妃, 还借机投入弘农杨氏门下,与杨家嫡女姐妹相称。
  这段传奇故事,当时虽不至于街知巷闻, 但伴随着寿王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 还是势不可挡的向大众传播开来。
  裴五郎是裴家人,且往来客商多有宗室亲贵,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传言听了不少, 酒桌上、赌局上, 也曾经质疑过,怎样的美色才能有如此境遇。可看着眼前的杨氏,想到那位‘假杨’更胜一筹,裴五郎就完全理解了寿王的执拗选择。
  譬如他自己,在能力范围内,亦会甘心为她驱使的。
  他尚未开口,杨玉已经满怀质疑地再次发问。
  “裴兄区区世族弃子,纵有几两金银,亦只够自家花销,抵抗不了更有权势之人的掠夺,真有胆量娶我为妻吗?裴兄不怕来日权势破门,为我倾家荡产,惹祸上身?”
  裴五郎愕然。
  “……裴兄若无力护佑妻儿,今日之事便作罢吧。”
  杨玉仿佛十分伤心,掩着面向屏风那面道。
  “四哥,这人哪有一点胆量诚意?何苦逼我来见他?”
  裴五郎左右望望,心道原来真正的杨家兄长坐在那边看热闹,倒把他搁在这头让杨氏钻研个饱,委实刁钻。
  他思忖了下,徐徐开口。
  “杨娘子,寻常婚姻结两姓之好,把情分搁在末位,生出多少伤情伤心之事。你我都与家族若即若离,好比飘萍浮在水上。不过反之亦是好事,只要互不生疑,两情缱绻,自有旁人比不上的甜蜜。某诚心求娶,只要还有一丝气力,便愿意全数拼尽,纵然为娘子散尽家财,亦是在所不惜。”
  子佩颇感震动,转念一想,这番赤诚动人之语乃是对杨玉说,不免轻声叹气。
  杨玉幽幽摇头。
  “红颜易逝,转瞬雪落满头,裴兄越是这样讲,我越害怕,倒不如……倒不如我另替裴兄择一位娘子,秀雅温柔,亦可堪佳配呀?”
  ——子佩登时觉得杨玉太过分,耍弄他人的真心全然没有顾虑。
  裴五郎怔了怔,没想到这样竭力争取,还是被人轻飘飘拒绝,不免失望自嘲,摇头轻笑。
  他行走西域多年,多少次从危难中全身而退,什么样千奇百怪的事情没有见过,自然拿得起放得下,哪会纠缠不清,遂干脆地起身站立,向屏风作了一揖。
  “既然如此,某多谢杜娘子热心快肠,今日水酒记在某的账上好了。来日两位娘子府上要置办新鲜物件儿,市面上寻不到的,都可以来找某。某的铺子就在东市,挑了一面貔貅旗子挂在外头,名字叫做‘卓林’。”
  他又调头转向杨玉行礼,口气平静,毫无愤然之意。
  “杨娘子姿容如谪仙下凡,即便再嫁亦可挑选高门,委实不用这般委屈的相亲事。某祝愿杨娘子前程似锦。”
  杨玉没说话,屏风那头却传来一声颇为留恋的挽留。
  “诶——”
  裴五郎毫不留恋杨玉的美色,子佩又惊又喜,正要发言,忽见他已转身要走,顿时急了,才喊出一声,又想起被杨玉这么一搅和,她算是干什么的呢?
  “裴兄别急呀!”
  杨玉忙不迭向裴五郎递眼色,大有叫他去那边看看的意思。
  “我姓杨,她也姓杨,孰真孰假,你一看便知。”
  “……啊?”
  裴五郎听了张口结舌,转瞬明白过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黑黢黢的面庞上倒是不显眼。
  杨玉看得好笑,慢走两步,挽起袖子,轻轻伸手一推,便把那屏风咣啷啷推倒,立时响起一片哎哎呀呀的女子惊叫之声。
  “你又干什么?”
  打横坐着的三女,一个提起裙裾跳起来指着杨玉,一个向后仰身躲避,独子佩端坐不动,热辣辣的眼神望过来。
  裴五郎立时锁定,子佩就是那个‘真杨’。
  剩下的事儿便不用杨玉操心了。
  她挽着杜若下楼,连沉星一并带出来,独把子佩和裴五郎留在里面。
  杜若嗔怪道,“提前与我通个气儿不成吗?瞧你,差点就把人吓跑了。”
  杨玉边走边笑。
  “四姐姐的心病,便是我那不长眼的夫君看重绝色,不顾情分,偏她如今只有你我两个朋友往来,倘若婚后倘若因此夫妻相疑,岂不可惜?不如早些闹出来,好叫她放心。”
  “头先我只想到裴五郎有钱有身份,但想求娶出身相仿的女郎颇不容易,就能好好珍惜子佩。却忘了子佩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执拗性子,万万打不得马虎眼儿。婚事好不好,主要在她满不满意。”
  杜若叹服不已。
  “原来你是个女中诸葛,料事如神,不过寿王把你捧在心尖儿上,你这一身的本事,到底没有用武之地。”
  “什么诸葛呀!”
  杨玉怨声载道。
  “情场老手你懂吗?对着那头自以为聪明的牛,我弹琴也不是,不弹也不是,何止明珠暗投?简直鸡同鸭讲!”
  杜若并不相信她这些话,掰着手指头数亲眷关系调笑。
  “罢了罢了,你连寿王的妹夫的妹妹,都愿意照拂,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呸!你当我是为了他?”
  “那你为什么?难道真为杨家让你入了族谱,喊子佩一声四姐姐?”
  “你呀你呀!”
  杨玉恨铁不成钢的瞪她。
  “我等女流之辈,哪样事情不是屈从于阿耶、夫君、儿子?为什么有手有脚,有脑子有胆色,却要从男人手里讨生活?”
  “呃……”
  杜若哑了口,这话旁人问问也就罢了,阿玉问,可不是贻笑大方?
  “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这辈子认得的男人,上至亲王驸马,下至市井无赖,什么脾性都有,什么志向也都有。不过他们都有一样好处:维护自家人。你想想是不是?你阿耶硬把你拿出来送人,图的是他儿子有出路。亏得忠王不好男色,不然你阿耶兴许能把他自己送出来。”
  “呸!”
  杜若登时涨红了脸唾骂,“打死你这荤素不忌的东西!”
  “诶,你听我说完啊。”
  杨玉拽着她的袖子贴在耳边。
  “咱们呢,就只会为他人做嫁衣裳,把路铺给别人走。因为娘家、夫家都不把咱们当自己人啊!”
  杜若听得满心淤塞,心烦意乱道。
  “你娘家如何我不知道,单说夫家,你儿子生下来就有嗣寿王的头衔,你还要怎么样?”
  杨玉的眼神晃了晃,立刻换上那副满不在乎的腔调反问。
  “这就叫自己人吗?真是自己人,他死了,他的爵位怎不是我继承?”
  杜若愕然,“那你要怎么样?”
  杨玉眯起眼睛,目光从杜若头顶划过,回到她自由自在,绚丽而放荡的昔日岁月,甚至畅快地吹了个尾音婉转的口哨。
  “从前我在蜀中,有个人穷的叮当响,人倒是雄赳赳的,口气大,做事也精明,就吃亏在不会投胎,只能在街面上混,靠上富贵人家哭丧报喜蹭口热饭。后来投了我叔叔的缘法儿,在我家跑腿帮忙。那时我小,不懂得推拒客人,他帮我挡过几回,赖在我房里时,说来说去无非是不得志……”
  杜若应了两声,心道难道阿玉喜欢的是这种草莽里的英雄豪杰?
  “后来我叔叔有个做官的客人,犯了大律令,宅邸家业都叫朝廷没收了,揣着现银子住在我家。那银子是有数的,总有一日要花完。我姐姐说,等钱没了就撵他出去,多一口茶也不给他吃,谁叫他没出息。独那人不知为何,认定他有本事,竟把棺材本儿拿出来贴他,养了大半年。后来他起复,又做武将。我才知道原来从武与从文不同,一时好一时歹,都难说。至于他,因为敢赌这把,便也有了出身,捞了个小小的芝麻官做。”
  杜若道,“哦,那人过后不曾来娶你?”
  杨玉正说得动情,不妨杜若想到那上头去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辈子除了嫁个男人,没别的事做?”
  复又笑道,“过后我便琢磨,他们为何就能惺惺相惜,一荣俱荣呢?女人便不行?那我有能力的时候,一定要多看顾女人,哪怕过后没有什么回报。”
  杜若讶然盯着她瞧。
  “……你,你竟是个侠女不成?专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
  “不然子佩有什么错处?嫁错了人,那人倒霉死了,她就合该被娘家扫地出门么?我偏咽不下这口气。”
  杜若眼底满是笑意,“我还当你是看在我情分上,不过我替她谢谢你。”
  杨玉向来目中无人,摇头摆尾的哼了一声,就算应了杜若的谢字。
  两人站在南来北往的大街上,她毫无顾虑的把胳膊搭在杜若肩头低声调笑。
  “三哥舍得放你出来?他可有嘱咐你早点回去?再过几日三哥生日,你预备怎么招待我?”
  “正是愁这个,好没意思,一大家子人,这个不想见那个,那个不想见这个,非要安顿在一张桌上吃饭,我光排位置就要揪掉几根头发。”
  “咱们进曲江池玩儿,我再与你出主意。”
  杨玉高出杜若快一个头,勾着脑袋说话,鼻子快贴到脸颊上了。
  长风守在马车前,眼珠子弹落到地上。
  上去的时候杜娘子带着幕篱,与那裴五郎隔着丈把远,还算守礼,这会子怎的和个男人勾肩搭背的下来了?
  尤其这位小郎君面目俊朗,眼若寒星,一眼看过来,叫人心里直发毛。
  长风期期艾艾出声提醒。
  “杜,杜娘子……”
  声音太小,杜若没听见。
  海桐抱着胳膊站在后头,忽然起了捉狭之心,高声唤他。
  “娘子要与杨四郎游湖,回头坐杨家的车马回王府就好。烦请中贵人送奴婢去一趟杜家,新修起来的宅子,有好些地方要交代给老郎官知道。今日刚好出了门,不妨顺路跑一趟。”
  “——啊?”
  长风一听要把他调开,急得直舔嘴唇,赔笑推脱,“海桐姐姐的吩咐奴婢怎敢不听?只不过,只不过……”
  “怎么,中贵人是信不过奴婢,还是……信不过杜娘子?”
  长风嘶得倒抽冷气,心头凛然,暗想这话是敲打谁?
  王爷虽是王爷,可是偶然兴动,当街贴近杜娘子,便要挨打,这杨四郎一亲芳泽却是全无后患。
  ——可见,可见,杜娘子就是爱俊俏脸蛋儿!
  他替李玙叫屈,死盯着两人瞧,杜若眉眼含笑与杨四郎说的正是热闹,那举手投足的款款韵味当真叫人看不够。
  海桐瞧他脸上神情万变,慢悠悠追问。
  “中贵人?瞧够了吗?”
  长风浑身一凛,忽然想起果儿曾交代过‘杜娘子的安危是头一等大事,旁的都是小事’,忙硬着头皮回话。
  “海桐姐姐只管坐马车去,奴婢点两个人跟着。只是,只是杜娘子身边不能短了奴婢护卫,万一蹭破点子皮肉,奴婢性命都白交代了。”
  “那过一会子,杜娘子与杨四郎游湖,小舟只够两人乘坐,多上一个人就要翻船,中贵人待如何呢?”
  长风皱眉道,“奴婢另驾小舟尾随在后!绝不敢扰了杜娘子的雅兴,不听见唤人,绝不靠近!”
  “嗯……”
  海桐听得颇为满意,招手道,“中贵人附耳过来。”
  长风狐疑凑近,海桐轻声道,“你瞧瞧清楚那位杨四郎,她叫杨玉,兴许就是我朝未来的皇后。”
  长风双眼瞪得溜圆,心潮震动,满脸惊诧无语,直到杜若钻进杨玉的马车,车轮子碌碌滚起来才醒过味道。
  海桐笑道,“咱们快跟上吧,寿王妃行事神出鬼没,一忽儿就得跑没影儿了。”
  长风忙不迭点头,目光划过自家车子,吆喝车夫‘走走走’,却见那人正一脸错愕地盯着方才与杜娘子一起下楼的一个小阿姐。
  那细弱矮小的身条子,银丝衫裙,头上挽得双环髻……
  哎呀!
  长风忽然认出来,那不就是——沉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