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 第145节
  “……”
  “可你看,它们活得那么自在飘逸,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美丽的风景。许多人只是看着它们,都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也是吗?”
  “我年轻的时候在美国读书,每个月都要跑去那里的海洋馆,不为别的,就为了在烦躁中找点安宁。我一过去就往水母区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秦慈岩有些怀念地笑了笑,“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海洋馆售票员还说我以后要是找不到太太,可以免费来他们馆里领一只水母回家结婚,海洋馆可以给我举办婚礼呢,哈哈哈哈。”
  谢清呈转头望着他。
  在海月水母如同皓月沉洋的温柔中,他看着秦慈岩,也终于笑了起来。
  那也是他病后第一次这样舒展地笑。
  “谢谢你,老秦。”
  “没事,小鬼。”
  秦慈岩走了,回了燕州。
  但谢清呈慢慢地找到了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的办法。那是他的半父教给他的,传赠于他的珍礼。
  于是他也像二十多年前的秦慈岩那样,经常来到水母宫看着这些六亿五千万年前的生命。
  少年秦慈岩成了少年谢清呈,两个医者的身影在无数飘渺的水母世界里虚化重叠。
  每当谢清呈感到病症加重,感官麻木,异常窒闷的时候,他就会注视着那些水母的视频——
  没有眼睛。
  见不到光。
  没有心脏。
  感受不到心疼。
  没有脑子。
  或不存在喜怒哀乐,是比他还麻木得多的生命。
  可是它们依旧很自在,用百分之九十五的水,泼墨了一副又一副治愈人心的画。
  秦慈岩说,好好活着,就是生命的意义。
  而这些水母,便是对好好活着,最好的诠释吧。
  日复一日,时光飞逝,谢清呈最终竟靠着自己,变得极其冷静,镇定,平和。
  他成了几乎无人知晓的精神埃博拉症初号患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已经战胜了这种疾病。只要一直这样下去,不再复发,你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四十岁。”
  秦慈岩说。
  “甚至更久。”
  他说更久的原因,是因为美国那边的生命实验室研制出了一种特效药。
  他们的rn-13研究后来被大洲立法叫停了,民众游行抗议这种以流浪汉作为人体实验对象的非人道主义行为,迫于压力,研究院销毁了他们所有rn—13药品,并投入到为那些已经受试的病人的后续治疗中去。
  而如何延长rn—13受试者的寿命,成了他们的主要课题。
  从根本上讲,rn—13透支了人体的新陈代谢,使得病人在自愈的同时缩短了寿命。
  所以这么些年,他们最终研制出的缓释药,那是一种可以大幅度降低代谢周期的药。
  这种药正常人吃多了要命,但rn—13受试者可以承受,并且能够因为这种药剂大大减缓接下来的细胞分裂速度,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长。
  而且这次的药物是经过反复测试正规验证的。
  秦慈岩告诉谢清呈:“只要一直服用下去,加上你的自制力,那你就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可以活到七老八十也不一定。没准活得比我还长久呢。”
  正常人三个字,在谢清呈心里触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三个字离自己是那么近了。
  要知道那一年他服下rn-13,他就以为自己从此再也不会拥有一个正常的,完整的人生了。
  “副作用呢?”他压着声音里轻轻的颤抖。
  “你倒是不笨。”秦慈岩叹了口气,“不过副作用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你的反应力,头脑清晰程度,以及所有这些,非常依靠细胞活化的能力,都会下降。”
  “但你本身就很聪明。如果不服这种药,你会有非常了不起的建树,服了之后……那也就是,能力越来越不突出……”秦慈岩说,“但是小谢,哪怕这种治疗削弱了你的头脑,你还是能做个非常了不起的心理医生。只是你也只能做医生,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能把心力分散到其他领域去,同时做到多个方面的翘楚了。”
  “你考虑一下吧。”
  那时候谢清呈已经考入医科大念心理学本硕博八年连读了。
  他原本打算在大学期间不止完成学业上的事,他还经过了秦慈岩的同意,重新进行从前的生化制药研究。
  他现在的情绪非常稳定,哪怕偶尔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他也可以靠着水母视频来压制自己的病情。
  只要一看到那些浮游的古老生命,他就能很快地镇定下来不再有强烈情绪,这已是他给自己训练出的条件反射。
  他也绝不会再做出用自残来推进实验进程的行为了。
  秦慈岩因此答应了他的要求。
  但治愈药的出现,又一次把谢清呈推到了一个选择的天平上——
  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行列中,放弃科研,从此定心做一个医生。
  还是一条险路往下走,完成常人不能企及的任务,然后在四十岁的时候离开人世?
  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而就在这个时候——
  发生了一件对谢清呈而言,影响很大的事情。
  第93章 他是隐去的人
  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对谢清呈而言影响很大的事情。
  这些年在国内,大家发现的精神埃博拉病症有三例,其中3号病例一直在一家私人病院进行监护治疗。
  而就是在那一阵子,3号病案忽然死亡。
  临死前病案暴走,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甚至失手杀害了一直在病床边照料自己的父亲。
  谢清呈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呆坐了良久。
  3号病例是除了他之外,与病魔抗争最久的一位。谢清呈还曾跟随研究组负责过一段时间他的引导治疗。
  那时候3号还正常,甚至让谢清呈觉得他不会被击溃。
  可是他还是死了。
  病房内到处都是鲜血,像盛开了一朵朵瑰丽的曼珠沙华。
  从监控摄像看,3号在发病过程中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进行了撕咬式袭击,举止疯癫,狂性大发,如果不提前说这卷录像带里的是人,单从模糊画面判断,甚至会让人觉得这是头茹毛吮血的猛兽。
  “他完全认不出他父亲了。”
  “他爸爸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实在是太可怕了……”
  谢清呈不断地回想着录像带里瞧见的内容,回想着别人和他描述的细节。
  到了最后,他回想起三号病案还清醒时,那半点也不肯向苦难屈服的模样。
  3号已经是晚期了,美国新研制出的那种药物也无法对其进行情况缓解。
  但是谢清呈还有的选择……他还有机会的。
  终于,在3号与其父亲的葬礼结束那一日,谢清呈来到秦慈岩身边,说了句:
  “老师,我愿意接受新药的治疗。”
  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了。
  一切还能回到正轨,就已是命运待他不薄。
  谢清呈开始服用特效药,他能感到自己的头脑确实不再如往日那样机敏了。
  但是他的健康,他的力量,好像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终于有一日,当他背负着沙袋完成了五公里越野时,他知道,他不再是初号病患。
  他是谢清呈。
  是很多年前,那个曾经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配上警衔,穿上警服的谢清呈。
  但可惜,体力回来了,岁月回不来。
  他已经永远地和最初的梦想错过了。现实就是,他将读书毕业,成为一名精神病学相关的医生,然后可以平静地、安宁地度过这一生。
  他那时候也不想再惹太多是非,他也再没有那么充沛的智慧去支撑他做太多的事情。
  谢清呈只打算把剩下的心力都投放到心理疾病的攻克上去。
  他记得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因此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再深堕进去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当贺继威找上他,请求他给贺予做私人医生时,他没有立刻答应。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可以分散了。
  救一个人固然重要,可是他还有更多的课题等着突破和探索,比如更多人还遭受着的抑郁症,躁郁症,自闭症……
  等等,诸如此类。
  如果不是他看到吕芝书那样对待孩子,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贺予承受着比他曾经还要沉重的痛苦。
  他原本是不该留下来的。
  贺予多少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谢清呈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也是rn13的受实者,是传说中的初皇。
  但他最后选择了留在四号身边。
  留在那个孤独的孩子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