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汴梁英雄会(1)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作为英雄会主会场的大相国寺内人山人海,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来参加英雄会的就有数千人,再加上爱看热闹的汴梁市民,至少也有十万人。大相国寺虽大,一下子接纳那么多人,倒也有点捉襟见肘。
  幸亏智源方丈极为果断,他在估计了一下人数之后,在开会的前一天雇请民夫拆了大相国寺前院的围墙,这样就把会场无限扩大。
  作了这样的好事是一定要留名的。智源方丈请了几个相熟的文人,在各家报纸上大吹特吹智源方丈的“众生平等,一视同仁。凡有心观摩英雄会的汴梁市民,都可以前往现场观看。
  有一大半的人以为英雄会就是比武功,决出谁是天下第一高手呢。
  有几家糊涂的赌馆还为此开了盘口,赌这次的英雄会,到底是岳飞摘下天下第一高手的桂冠,还是杨再兴或高宠横扫群雄。
  等到大会开幕,他们才发现自己搞错了。原来这次不比拳脚,比的是口才。针对大会设置的三个议题,所有人都可以上台发表自己的意见。
  闹得一些下注者闹到赌馆,要求赌馆一赔二。赌馆当然不干,很多人吵了起来。巡街的陈黑户和聂万金以为有人故意闹事,就把这些人全部暂时抓了起来。
  所有人都预料英雄会肯定会极其混乱,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届英雄会倒是不怎么混乱。第一是因为英雄会在开始讨论之前,先进行了两例极为残酷的凌迟之刑。
  第一例凌迟施在郭京身上。这位号称普庆真人的郭京,乃是靖康之耻的最大推手。
  第二例凌迟施在玉清子身上。没有这位暗下毒手,弄瞎了宋徽宗哥哥的眼睛,轻佻的宋徽宗根本就坐不了皇帝。
  在大相国寺的会场内,岳飞亲自宣布了对这两个妖道的凌迟之刑。施刑的地点当然不在大相国寺内,这是佛门净地,不宜沾染血腥。
  刽子手把这两个妖道绑到离大相国寺只有二里远的空旷菜地上,一刀一刀地剐他们的肉。两个妖道声嘶力竭的叫喊,能够清晰地传到大相国寺内。
  刽子手特意用很慢的刀法,剐了一整天,等到会场里传来结束的钟声,才用刀子刺进他们的胸口,让两个妖道彻底断气。
  听着两个妖道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参加英雄会的一些人脸色超难看。这些人多是各地大儒,或存心抱着捣乱心思过来的各方势力。
  大儒们大多提早来到汴梁,他们领着各自的门生,今天在这家酒楼聚会谈心,明天在那家酒楼饮诗做赋,看似超然于物外,实际上谈论的却都是如何给岳飞下绊子。
  这些大儒也都是人精。他们来汴梁的路上,细细打听了护民军的军政,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岳飞此人,对敌人特别狠。但对自己人,完全是项羽再生,充满妇人之仁。
  于是他们就准备在会场上大闹特闹,不但要让岳飞重立儒门的超然地位,还要让读书人的地位再提高一点。
  在他们看来,如今的护民军辖区读书人太没有尊严了,根本没有军人受尊重。任何一个平头百姓,都敢毫不退缩地和中过进士的贵人争吵论理。
  这样下去,国将不国。
  这些大儒和他们的前辈一样,没有半点保密意识。他们自认为包下整个酒楼,就不会有人外传他们的谈话内容,却不知他们这些人是暗情司的重点监控对象。
  岳飞黄纵李八少早就做过估算,英雄会上,真正捣乱的绝对就是这些自称大儒的读书人。武将代表和商人代表还有农民代表绝对不会捣乱,因为他们是护民军新政下的最大受益者。
  在护民军的辖区里,惟一受损的就是读书人。当然了,所谓的受损也只是剥夺了赵宋官家加给读书人的特权而已。
  这些大儒虽然冬烘迂腐,却也不能拿刀子对付他们。毕竟他们一没投敌二没卖国,只是思想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对付他们,只需要让他们学会好好说理,就事论事,不能胡乱攀扯攻击就行。
  在大相国寺外施行酷刑,正是李八少想出的一个损招。李八少笑着说,“如果这些大儒真有殉道的勇气,他们就不会产生畏惧之心。如果他们产生了畏惧之心,就说明他们没有殉道的勇气。没有他们捣乱,英雄大会应该可以讨论出一个相对完美的结果。”
  不管是相对务实的儒教,还是西方的狂热宗教,真正有勇气殉道的,都只占总人数的极小一部分。殉道者之所以被称为圣徒,正因为人是好生恶死的动物。
  来参加汴梁英雄会的大儒虽然有七八十人,但没有一个属于殉道者行列。面对大相国寺外隐约传来的惨叫,这些在大会召开的前一晚上还摩拳擦掌的大儒们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软下来了。因为自视身份,大儒及门生们坐在一处。
  听到郭京玉清子的惨叫,有几个胆小的大儒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一整天就紧闭着嘴巴。至于其他的大儒也是面面相觑,互相使眼色,或者压低声音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岳飞这个泥腿子看来是想对我们动刀子。我们不要触怒他。以后机会多得是。”
  第一天的大会议题是讨论中原归谁统治和应该怎么样统治?
  这就是要决定中原之主了。秦桧虽然收买了几个大儒,让他们在会场上坚持赵宋正朔。但秦桧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能被收买的大儒就不是能够杀身成仁的大儒。
  会场之上,黄纵第一个站起来发言。“这个问题其实根本用不着讨论,若是按照前朝惯例,自然是谁打天下谁就坐天下。靖康耻发生之后,在应天府登基的康王转进金陵,直接把中原大地放弃,把数千万中原父老抛给了金兵的马刀。大家可以摸着良心想一想,若不是岳帅在应天府起兵,如今的中原大地会是何等景象?会是腥膻满地,会是血流成河,会是白骨成山。整个中原是岳帅领着护民军打下来的,守下来的,自然中原之主也要由岳帅来做。大家有意见吗?”
  会场上的人齐声高呼,“没意见。我们就想让岳帅当皇帝。比那些孬种的赵宋官家强多了。”
  黄纵伸手往下压了压,止住了满场呼声。“我刚才说的是按照前朝惯例。但岳帅不想按照前朝惯例,黄袍加身,而是想听从天下英雄的意见。若是在场的各地英雄豪杰,乡老大儒,超过一半的人数同意岳帅为中原之主,今日过后,岳帅就是中原之主。”
  说到这里,黄纵歇了口气,方才继续笑着说道,“本来应该投票表决。因为可能会有一半代表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为了照顾这些代表,咱们就举手表决。不过呢,我们也已经商量好了,举手表决只是权宜之计,下一届英雄会就投票表决。不会写字的代表在这场大会结束之后要好好学习写字了。好了,大家可以各自商量一下,有意见的,也可以当场提出来。半个时辰之后,咱们就举手表决。”
  黄纵这边刚坐下,护民军将领会聚的地方,牛皋腾地站了起来。牛皋身高体大,像个铁塔,他的嗓门更是宛如炸雷,完全压住了郭京玉清子的惨叫声。
  “各位兄弟,俺老牛先说几句。黄大人刚才说了,按前朝惯例,岳帅早该黄袍加身。既然岳帅不想按照前朝惯例,非要搞什么举手表决。俺老牛要在这里问一句,今天来参会的兄弟们又没有胳膊受伤,举不起手的?”
  护民军将领全都笑着说,“没有。”
  牛皋大喝一声,“既然没有受伤,等会举手表决时,都给我把手举麻利一点。”说到这里,牛皋用一双牛眼瞪着另一边的大儒书生们,略带不屑地说,“除了一帮子嘴巴比死鸭子还硬骨头比毛虫还软的糊涂蛋,天下又有哪个不认为岳帅做天子是天经地义的?”
  相州商会会长田满仓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拉拢了前来参会的各地巨商,并完全统一了意见。事到临头,田满仓还是有点不放心,他看了眼坐在主会台上的李八少,然后低声说道,“各位,如今箭在弦上,你们千万别给我掉链子啊。历朝历代,讨论这种开国立基的大事,哪里会有咱们商人说话的份儿?咱们再有钱,也是官员们眼里的肥猪,百姓眼中的恶霸。随时都会被抄家灭族。如今有李八老爷为咱们做主,咱们要在这次大会上给咱们商人争一争地位。你们不用担心。这不是我的私心。这是李八老爷,还有岳帅亲自暗示过我的。他们说以后要走重商之路。咱们商人的地位,将来绝对不会低于读书人。等会举手时,咱们一定要同时举手啊。”
  很多商人看着田满仓号令群雄的劲儿,心中都有点不忿。特别是执掌川蜀商会的黄胖子,更是心中暗骂,“你这个姓田的,也就是占了和岳帅同乡的光。老子不敢和你抢这个露脸的机会。论财力,论见识,你比老子差远了。他奶奶的。”
  各地选出的乡老们更不用说,他们都是忠君爱国的好人。不过,他们忠的是保护他们家产安全的中原新君,而不是那个弃中原如敝屐的赵宋软蛋。
  惟有大儒们所在的那一块,意见十分不一致。
  杨方伸手揪着颌下的白胡子,愤然说道,“岳飞是个泥腿子,没学问,难道黄纵堂堂进士也没学问吗?天子建基立业,乃是遵从天命,由几个大儒制定登基典礼就行了,怎么能够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搞什么举手表决呢?这不是笑话吗?”
  另一个来自河北西路的大儒窦云从同样十分生气地说,“岳帅这次倒是鲁莽了。武夫不得参政议政,否则国将不国啊。五代十国的骄兵悍将们祸乱了天下一百多年,岳帅难道是忘了吗?噢,对,岳帅农家出身,估计不知道五代十国的史实。不行,我要到岳帅身边劝谏他,我要死谏。你看那个牛蛮子,大庭广众之下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让老夫来教训他。”
  窦云从说着就准备往坐在会场中央的岳飞身边走,却被一个三十多岁的门生给拉住了衣袖。那门生小声说道,“老师,牛蛮子惹不得。你忘了相州韩家了?”
  因为韩肖贵投降金兵,卖了相州赵不试,后来牛皋打下相州时,把韩家四百多口全部抓住,由施全赵玉英一一亲手杀死。在赵宋呼风唤雨数十年的韩家就此烟消云散。若不是韩肖胄领着一部分族人早早地迁到了长江以南,韩家估计就绝户了。
  想到老韩家的惨烈下场,窦云从突然又不想面斥牛皋了。虽然嘴巴依然很硬,“俺窦家又没人投靠金兵,我才不怕这个牛蛮子。他还敢诛杀我满门不成?”但身子却很顺溜地坐到了人群之中。
  想到自家有几个侄子投到了宗望麾下当小幕僚,再想到牛皋担当的就是燕云军团的一把手,窦家正好就在牛皋治下,窦云从实在硬气不起来。
  另一个来自京东西路名叫程圭的大儒对窦云从和杨方的表现很不满意,他走到二人面前,低声怒吼道,“你们两个太迂腐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南有奸相秦桧把持的小朝廷,北有金狗的数十万大军。你们现在就想压制武将,实在是昏了头。我认为岳帅的重武轻文很对。你们知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做什么吗?我们应该向汉高祖麾下的叔孙通宰相学习,多多推荐悍将到军中。等到岳帅坐稳天下,到了那时候,才是我们儒者的用武之地啊。”
  窦云从和杨方以为这个程圭老儿是要跪舔岳飞,想不到程圭话头一转,突然也表达了对岳飞的不满之意。
  “我对岳帅重武轻文没意见。但他今天还真是做错了事。你看会场东北角那一堆穿着粗麻衣服的乡下老儿,他们不过是些乡老,有些人估计连一个字都不会写,他们有什么资格和咱们一起拥立天子呢?还有一些匠户,他们都是下贱之人,怎么也能来这里呢?更可气的,还有那些商人,这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也配进入这个神圣的会场吗?”
  另外的几个大儒也加入了争论。他们争论了好一会儿,他们的学生方才听明白,原来这几位名满天下的大儒一点也不反对岳飞当皇帝,他们反对的是一些人当岳飞的臣子。
  儒家从来不在乎谁当皇帝。只在乎皇帝重用哪些臣子。毕竟官位只有那么多,若是让道家或墨家抢走了部分官职,儒生们就无法把持朝堂了。
  所以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儒生们嘴里说的都是圣贤章句,微言大义,肚子里盘算的却是利益。
  窦云从被程圭的这番话点醒,本想当场站出来,喝斥那些乡老和商人,让他们滚出会场,却又被程圭拦住。
  程圭摇动着白花花的脑袋,得意地说,“窦贤弟,今天可是新帝登基的日子,只宜锦上添花,不宜动嘴争吵啊。这些见利忘义的商人,还有那些胆小如鼠的乡老,只要我们站上了朝堂,将来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何必今日动刀动枪呢?你说是不?”
  窦云从拍了下额头,“多谢程兄提醒。我险些铸下大错啊。”
  岳飞李八少黄纵三人坐在会场中央的主席台上,全都默不作声,神情严肃。他们三个都知道,今天过后,中原将彻底摆脱赵宋统治的阴影,变成一个全新的天下。可是他们真的有把握把天下治理得比赵宋更好吗?
  黄纵是担心。黄纵总感觉这种举手表决有点儿戏。李八少是激动。这种商人式或海盗式的表决手法,看似儿戏,其实比几个儒生闭门造车搞出的神圣登基大典更合理。岳飞则是无奈。他的后裔子孙岳效飞对帝制深恶痛绝,认为历代皇帝都是一群强盗恶棍,应该统统下地狱。但宋朝不是民国,宋朝也无法走民国的那条路。如果真要按民国那套来,宋朝绝对会天下大乱。
  岳飞是个务实的人。起兵抗金之所以能成功,只是因为顺了中原百姓抗金的大势。如今中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领头人,他也只有站出来,充当这个领头人。
  虽不认为自己会成为让后世子孙满意的君主,但他毕竟知道历史的发展大势,他可以慢慢地改变天下人心,让历史向着更文明的方向走,而不是走朱元璋那条向残暴的游牧政权学习的路线。
  随着大相国寺的报时钟声响起,黄纵再次站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太阳,“晴空万里,天清气爽,连天公都在等着我们选出新天子啊。”
  他首先把目光转向儒生们会聚的那一块。“各位孔孟子弟准备好了吗?你们同意让岳帅担当新的中原之主吗?”
  一群大儒和几百子弟齐刷刷地举起了手。程圭杨方窦云从更是异口同声地说,“岳帅神勇天纵,面如朝日,正是真命天子的命格。”
  黄纵微微一笑,正准备转头去问各地州县长官,大儒们的下一步精彩操作来了。
  以三位大儒为首,数百儒生齐刷刷地朝着岳飞下跪,屁股还撅得老高,一齐大声喊道,“参见万岁。”
  偌大的会场登时静了下来。其他代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跪呢还是不跪呢?既然这些名满天下的大儒都跪下了,咱们是不是也要跪下呢?虽然岳帅一再说过,护民军的辖区里取消了跪礼,无论身份多悬殊,也要站着对话。但今天过后,岳帅就不再是以前的岳帅了。他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了。难道还会允许咱们站着说话吗?
  面对儒生们的这波骚操作,黄纵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岳飞皱了一下眉头,站起身来,先冲整个会场抱拳行礼,然后对着惟一认识的大儒程圭说道,“程老先生,请你们站起来说话。护民军辖区无跪礼,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程圭之所以敢面斥杨方和窦云从,正因为他是辛赞的师傅。虽然只是在辛赞幼年给辛赞开了蒙。辛赞是师长,但在护民军中的威望极高。正因为有了一个好徒弟,程圭才不把杨方和窦云从放在眼里。
  程圭来到汴梁时,已经在辛赞的引荐下,与岳飞见过面了。
  程圭此时拿出了老儒的铁骨,他依然跪在地上,然后大声说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岳帅已贵为天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不能目无君上,狂悖无礼。臣子面见君上,当然要下跪。”
  黄纵笑道,“赵宋官家也是和宰执们坐而论道,不需要下跪的。难道你们认为岳帅比赵宋官家还野蛮吗?”
  程圭抬起头来,用手指着黄纵,厉声喝道,“黄大人怎么还称官家为岳帅?你身为宰执,应该以身作则,首先下跪以贺官家登基呀。此为大不敬。”
  岳飞见程圭越来越入戏,当即变了脸色,“程老先生,若是当真尊重我,就应该听我的命令,全部站起来说话。”
  程圭连忙说道,“老儒岂敢不遵圣上之命?”
  一群儒生全部站了起来。
  岳飞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他用手指了另外的代表,然后笑着说道,“程老先生,你们只能代表你们儒生的意见。其他的代表还没有举手表决,还是先不要急着喊我为圣上为好。”
  程圭瞪着眼睛,扫视着其他的代表,大声说道,“谁敢不举手,我程圭就和他拼了。”
  牛皋在那边实在憋不住笑,他看着身边的辛赞说,“辛赞老哥,这真的是你师傅吗?”
  辛赞羞得抬不起头,只能压低声音说,“只是我的蒙学师傅。本来有一二十年没来往了。自从我加入护民军,他才重新派长子来到军中,和我重续了师徒谱系。”
  牛皋说,“这是一位奇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