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拈香
  天才麻麻儿的亮, 齐梅穿着件单衣, 袖着两只手, 就在大门上哆哆嗦嗦的站着, 黎明的天光下, 冻的毛色发虚, 脚上两只蒙着孝面的鞋子, 亦是单鞋,冻的轻跺着两只脚。
  丈夫死后,她一张大脸撑不住五官, 越发的垮了,黑眼圈快掉到了腮膀子上,黎明之中, 瞧着居然有几分死后, 陈淮安开棺下砒/霜时,陈杭的脸。
  陈淮安于是将自己身上的棉袍子解了, 给齐梅裹上, 问道:“因何不多睡会儿, 为何要在这儿站着?”
  “你爹没了, 娘睡不着。听说你不在, 我就猜你必是去找锦棠呢,于是在这儿等着你。”齐梅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颇依赖的靠了过来,失了丈夫的妇人, 要于最疼爱的儿子身上, 找哪么儿依靠,和力量。
  陈淮安转身欲走,齐梅拉住了他的袖子:“淮安,你不会是知道什么了吧。”
  近来陈淮安对齐梅真是冷淡了不少,原本总是团着他,跟她最亲的儿子,如今见她就躲,也很少愿意多说两句话。至于跪在面前讨欢心,要几角银子拿去花花的事儿,他也早不干了。
  所以齐梅暗猜,陈淮安是不是知道自己不是他生母的事儿了。
  “我甚事儿都不知道。”陈淮安断然道。
  要真说他知道什么了,齐梅立刻就得翻脸,而以陈淮安如今对齐梅的认识,叫她咬住,就逼着他不得不像对付陈杭一样出手。
  爹为国而殉了,娘要再死了,他就得老老实实守三年孝,所以,陈淮安真是为了自己的羽毛,不得不咬牙忍着。而且,齐梅待他,总是好的。
  “我待锦棠哪点子不好了你说说?房子不是她的布置的最舒服,炭不是给她的最多,哪一回她硬梆梆的话顶了我,我不是全受了下来?她怎的就又回娘家去了。”齐梅一贯的服软,低声下气。
  陈淮安无奈而笑。
  “娘,您真当儿子是个傻的?”上辈子,因为锦棠有个爱吃酒的毛病,除了在外做生意哪一年因为穷吃不起,一直在吃,戒不掉的吃,又性子躁,总爱大呼小叫,陈淮安自发的,总认为锦棠至少理不屈。
  直到见过齐梅是如何添油加醋,而何妈又是如何搧风点火的,才恍然大悟,妇人间的吵架,声音最高,最尖的一方,总是弱势的一方,而哭哭啼啼看似柔弱的,才是真正做了恶事的。
  正所谓会咬的狗不叫,齐梅和何妈,就是俩只会咬人的狗。
  但无论如何,齐梅是在他还是只瘦猴子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吃奶,在他出天花的时候夜夜抱着他只为他能扛过去的哪个人,陈淮安已经弄死了老爹,总还想留着这个老娘不翻脸的。
  “娘,不要染指罗家的酒肆,真的,不要动一丁点的心思,您就是我亲娘,永远都是。”指着门内的何妈,他又道:“你再要敢让何妈跟罗根发有哪么一丁点子的往来,我立刻掐死她。”
  齐梅一句我何曾还没说出来,陈淮安已经转身进门,关上屋门了。
  终究,终究陈淮安还是慈心一念,只撂了狠话,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却不料就是因着他这慈心一念,老丈人一条命,就得丢了。
  等他再想救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于锦棠的亏欠,也不过多加一重罢了。
  *
  过了正月十六,百市门开,就连书院也该开学了。
  康维桢的母亲康老夫人送了请谏来,说自己在净土寺为去了的康老爷子做法事,要请锦棠到净土寺一聚。
  净土寺位于麦积深处。这座寺庙群山环绕,苍松满谷,山风吹来,松涛阵鸣。
  是秦州最大,香火也最旺盛的寺院。
  康老夫人因其经商得道,又族中之人在京城多为官为贾的,在整个秦州都有非凡的势力。
  锦棠原本不想去的,但康老夫人是她的大主顾,如今锦堂香酒最大的卖家,去照应一下,万一能再卖一批酒出去了?
  她以为康老夫人只请了自个儿,雇了辆小驴车儿,到了净土寺才发现,今儿可以说整个秦州城有头有脸的妇人们都来了,站在康老夫人身后的,居然还有上一回差点在竹山寺欺负了她的,孙福宁的夫人王氏王金凤,这王金凤恰是陈淮安的狐朋狗友王金丹的姐姐,也是秦州知府家的女儿,从锦棠一进门,就用一种格外轻蔑的目光瞧着她。
  及待康老夫人相互引见时,勾起唇角,笑着说了句:“原来这就是罗锦棠,名字都上酒坛子了,真真儿的家喻户晓啊。”
  她父亲是秦州知府王世昆,家世当然很不错,一双吊梢眼,唇红似朱,一件灰狐面的披风,衬着张瓜子小脸儿倒是格外动人。
  家有美妻如此,那孙福宁还在外寻花问柳,锦棠也想不通他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她笑了笑,并未语,转而跟着康老夫人进了门。
  *
  及至上正殿拈罢香,迎入寮房之中,各式各样的素斋饭,茶点便摆上来。
  锦棠发现,居然婆婆齐梅也在其中,非但她,刘翠娥,周碧枝,还有三房的小媳妇儿张菊,都来了。不过她们来的早,一直在寮房里坐着吃茶。
  康老夫人与齐梅闲聊了两句,回过头来,笑着说:“也是奇了怪了,京里来的贵客,也是尝遍天下名酒的,居然点明要吃罗家酒肆里的陈酿酒,锦棠,你这锦堂香酒还曾去过京城?”
  满寮房里坐着的,全是女子,因为康老夫人这一句,目光全投向了锦棠。
  锦棠却在看齐梅,她的酒能到京城,按理来说,应该是齐梅送的。
  齐梅因为黄姑娘而心中有鬼,脸儿簌簌的,连忙咳了几下,拿帕子掩着唇,以遮自己的失态。
  天高皇帝远的,齐梅也不知道康老夫人此时招待的贵客,是不是她所认识的哪位黄姑娘,生怕康老夫人也要动罗家酒肆的心思,连忙问道:“但不知是哪位贵客来此,居然好吃锦棠家的酒?”
  康老夫人笑道:“是我家维桢的好友,如今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他奉军命要前往河西堡,途经咱们秦州,顺便来看望看望我家维桢,点名,就要吃罗家酒肆里的酒,这可不是锦棠的好运道。”
  太/祖皇帝时,曾设十二卫亲军,负责御前护驾,陪皇帝御驾亲征,卫戌皇城的安全事宜。不过开国近一百多年了,十二卫亲军渐渐分散,又合并,被销融,到如今,唯有神武卫一支独秀,独立于大都督府之卫,可以随时奉皇命出征,监察九边军情。
  而林钦,则是神武卫的指挥使。
  “那林钦简直就是个野人,当年永昌卫的土司们与羌人里应外合叛乱,他到凉州卫征兵,披着一件羊皮毡袄,就在大街上,提着把沾血的长剑吼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拧住些年青男子们,也不管人家是否家境优渥早已经找人顶了差,拧小鸡子一般的,抓了就走,那时恰我在凉州,见过他,真真是又野蛮又凶悍。”
  齐梅随即啧啧而叹,两眼的鄙夷,嘴像鲈鱼一般往下撇着。
  不过,她一听是林钦,并非自己在京城所仰丈的皇姑娘,也知道林钦这种人,绝不会看得上一间小酒肆,顿时放心不少,眉头都舒开了。
  康老夫人却不认为林钦是个野人:“身为军人,为战是他的责任,那是战时。平常他也不过性子冷一点,但绝对是个知礼懂事的好孩子。”
  锦棠手里捧着一杯热乎乎的普洱,拈了块佛前贡过的素点心咬了一口,静静儿的听着。
  红白桔丝儿,并五仁和成的馅儿,净土寺的素面点心和斋饭在整个秦州都是有名的。锦棠回回来,总喜欢到厨房讨两只,讨个佛口吃过的福气,也总是吃不腻。
  她上辈子和陈淮安和离之后,先是做了几个月的卖买,小产之后,便跟着林钦进了宁远侯府。林钦的侯位,并非世袭,而是从战场上自己搏来的,府中就数他最大,当然,下来就是她了。
  林钦也算是用了水磨石穿之功,能腻化人心的温柔,才熬到心如灰死的她点头,答应嫁他。
  不过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令锦棠如今都不愿意回首去想的往事,以致于她的第二次婚姻最终以失败收场。
  而后,在一次出征之后,再回来时,林钦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已然奄奄一息,最后死在了她怀中。
  接着,她也就出了侯府,重操旧业,继续经营自己的生意。
  因为曾经一起生活过一年多,锦棠听林钦讲过不少旧事,也清晰的记得,上辈子的林钦这时候并没有去过永昌卫,当然也就没有来过秦州。
  所以,会不会是因为她寄去的一封信,就改变了林钦的命运,才让他提前要去永昌卫了?
  锦棠仔细回忆上辈子的事情,记得当是在几个月后,羌人在河西堡一个降于大明的,名叫合合台的土司,与境外的羌人里应外和,会在永昌卫掀起一场暴/乱,哪场乱事是从军中杀起的,永昌卫破后,林钦是临危受命,才去阻止战争的。
  此时他因为她哪封信,改变了人生轨迹,提前到了河西堡,哪他会不会对判徒合合台有所防范,会不会因为军中的战乱,反而提前死去?
  要说上辈子锦棠最在乎过的三个男人,葛青章是溺死的,林钦是战死的,陈淮安更加不堪,是被毒死的。
  这辈子,别的做不到,锦棠总不能叫他们,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