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仙姑
  这避暑宫如今也不知道属于谁, 往日也不过几个老者守门而已, 今日倒是守卫重重, 一瞧哪些侍卫们的衣着, 便知非是普通人。
  俩个妇人来借茅房, 当然不好意思跟主家明言, 恰此时正好后门上没人, 锦棠拉着张菊便走了进去,让她进了茅房,自己在外头放风, 不过借用一下茅房而已,转身就走的事情,
  但偏偏, 就在此时有两个人从女墙那一边走了过来, 一个戴着方巾,另一个却是簪着墨玉冠, 插着同色的长簪, 显见得, 俩个皆是男人, 不过, 女墙相隔,锦棠并未看到他们的脸。
  外面俩人便走便说, 聊的似乎是军事。
  “上一回貉台叫神武卫赶出河西堡之后,有些人跑到了碎叶城, 并定居下来, 另有一部分人经碎叶而到额尔齐思河,但哪边的钦察汗国可不比咱们大明怀柔,一路穷追猛打,去时貉台率着十万人,据说如今只剩下不到五万,又叫钦察汗国给赶了回来,如今他们和河西堡的土司们联络,蠢蠢欲动,叛/乱不过转眼。”
  貉台,是上一回河西堡叛/乱的首领,从号称西北粮仓的河西堡带走了河西堡一年的产粮,桑麻,以及整整十万人。
  “就非杀不可?”
  “也可以降,但必得屠尽他们的成年男子,屠寒了他们的骨,叫他们想起当年的叛/乱就会下意识的打摆子,才行。”墙那侧的男子语声坚毅,果断,几万人的生死由他说出来,分外叫人骨寒。
  俩人在外面边走边说,越走越近,眼看就要来推门了。锦棠怕要叫俩个男人进来,撞见张菊在上茅房,连忙紧跑两步,就把院门给闩上了。
  果然,俩个男人正是来上茅房的,一把推不开门,一人问另一人:“这避暑台中如今还有别人住?”
  另一人道:“并无,大约是你的侍卫?”
  “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怎敢用我的西阁。”这声音,沙哑里透着几分威严,只要听到,锦棠眼前就能浮起一张一个眉似刀,鬓如裁,俊美而又威严的脸来。
  对于所有人都不苟言笑,唯独对她,他上辈子倾注了所有的温柔,让她在和陈淮安和离,在经历了葛青章的死,失了孩子之后,总算于这尘世间找到了一个避风之处。
  这是林钦,但比之锦棠上辈子见他的时候,他如今还年青得多,便声音,也比上辈子更多几分刚性。
  又是搡门的声音,显然林钦已经不耐烦了:“难道说,我不在的时候,这儿的人会随意出入我的西阁?”
  这避暑宫,林钦不在的时候,一直是由康维桢派人打理,照料的,所以林钦有此一问。
  “当不会,我曾一再叮嘱过下人,除了洒扫,闲杂绝不可在西阁之中停留。再说了,他们皆是粗人,出恭都在外头山野之间,又怎好……”给下人们给个精致的恭桶,他们还拉不出来了。
  林钦虽是个武将,于战场上生冷无忌,见了生肉都肯吃,但于平常生活中却极为讲究,慢说自己的寝帐被褥等物从不许人碰触,便他的西阁,除了他之外,大约也就锦棠可以用得一用,别人用了,所有的东西都得扔出去。
  上辈子锦棠初见林钦,是在宁远侯府。
  说来又是一段阴差阳错的缘份。
  他的义妹陆宝琳是个骄纵又极端的性子。
  就在儿子死后,陆宝林于夜里颠狂时,持刀先砍伤林钦,再放火烧了他的卧室,以致于林钦这样一个武将,未在战场上见血,却险些儿死在自己家里头。
  锦棠千里路上送信,救下陆宝琳的儿子来,就是希望,陆宝琳在儿子没有死的情况下,不要去伤害林钦。果然,陆宝琳并没有伤害林钦,既林钦如今还能出征西北,显然他这辈子,因为她的改变,他并不曾受伤。
  题外话。
  上辈子的后来,陆宝琳终于在一日疯狂找儿子的时候,失足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锦棠当时到京城不久,前去宁远侯府吊丧,却不知叫谁捉弄,指错了茅房,竟然就进了林钦的西阁。
  也是巧了,恰她用完西阁,正在补妆梳头时,林钦也走了进来,正好要用西阁。
  他匆疾而入,掏了东西就要解溺,忽而一转身,便见锦棠在铜镜前梳妆。
  俩人俱是一惊,但又竭力掩饰尴尬,装作对方是空气,而林钦将东西又装了回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不过,次日,从乡下来的小阁老夫人走错了西阁,与宁远侯在西阁里风骚一会的事情便轰传京城,于贵妇人们的嘴中口口相传。
  不用说,也不过齐梅和陆宝娟捣的鬼罢了。
  要说也是奇怪,锦棠立志永远不会再与林钦有任何交集的,却不期这一世的相见,比上辈子还要早着几年,而相遇的地方,居然又是茅房。
  康维桢推不开门,遂伸了手进来,想把回门的门闩给抽开。锦棠一把抓上门闩,死不肯松,就从里面跟康维桢较起了劲儿。
  但她到底是个女子,力气不够,眼看门就要给搡开了。
  “确实有人在用西阁,还请两位回去吧。”锦棠也不知脑子里怎么想的,出口便是京城口音。
  听到里头是个女子,还是京腔,康维桢立刻就松了手,望着站在他身边,一脸寒霜的林钦,道:“但不知姑娘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来此为何?”
  要说是人,就得说出个姓甚名谁来,净土寺就在不远处,只要一打听,就能打听到她罗锦棠,真是够丢人的。
  不能说是人,要不就说是仙吧,她小的时候,还有人故意充作土地公,骗她的酒吃呢。当时她还被骗的一愣一愣的。
  想到这里,锦棠咬了咬牙,尽量压沉着嗓子,柔气丝丝的嗓音格外舒缓:“不瞒两位先生说,是何仙姑经游此处,下凡来,借您西阁一用。”
  林钦忍不住先就是一笑:“秦州的仙姑居然也会用西阁?”
  这谎撒的,康维桢都不忍心听下去。
  “秦州是个极灵的地方,非但仙姑会用西阁,土地公还会吃酒呢,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锦棠咬着唇,在内扮着鬼脸。
  外面俩人叫这一本正经的说法给弄懵了,面面相觑。
  “仙人食露珠为生,便用西阁,也不过施些花露尔,不会脏了主家的西阁的,请二位暂且回去,稍过片刻再来?”
  稍等片刻,她就带着张菊溜了。
  外面俩人在犹豫,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给诈住了,康维桢道:“上官,不如咱们先回去?”
  锦棠两拳一攥,笑的眉眼都挤到了一处,便听外面一声肃沉,又略带些调侃与鄙夷的声音:“既用西阁的是仙姑,你又是何人?”
  这就对了,她肯定不是脱了裤子用西阁的哪个人嘛,否则怎么会在这儿搡门。
  “小女乃是仙姑座下的童女,专侍她起居的。”锦棠说道。
  林钦轻轻哦了一声,挥手示意康维桢走,同时也道:“既如此,那吾等就等仙姑用完了西阁再来?”
  “上官大人慢走。”锦棠松了口气,下意识说道。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怕是大错特错了。
  林钦在朝,一般人都称之为林钦,也以为他本姓就是林,但唯有亲近他的人,才知道他的本姓是上官,比如康维桢,就会叫他一声上官。
  上官在京城并非大姓,而且,因为几十年前,有一位姓上官的后妃在后宫作乱,谋逆,差点弑帝,这个姓氏一直就背负着污点。
  而林钦做为如今神武卫的指挥使,七年前在河西堡一战,曾屠杀羌人近万,羌人恨他恨的咬牙切齿,一直都有派暗卫行刺,所以林钦行动才会格外的谨慎。
  会不会,门内这女子,与行刺他的羌人暗卫们有关?
  林钦和康维桢齐齐变脸,林钦的手,也随之摁到了腰间的佩剑上。
  俩人相互对使一个眼色,康维桢后退两步,林钦抽出佩剑,只等跃上女墙,就可以将门内的女子抓住。
  但恰恰就在这时,解完溺的张菊提着裙子跑了出来,连连叹道:“这里的茅房可真真儿叫我大开眼界,只是嫂子,人家的恭桶瞧着可精贵了,我就这样用了,污秽还留着呢,这可如何是好?”
  锦棠听着外头没什么声音,暗揣林钦的性子,只怕是要冲进来了,连声儿的嘘着,叫张菊不要发声。
  张菊瞧着锦棠粉白的小脸儿上渗着些汗珠儿,怔愣愣道:“嫂子,你怎么啦?”
  外面的林钦已然要突进来了。
  锦棠深吸了口气,忽而一把拉开门,迎面便叫了一声:“康先生。”
  比之上辈子她见时年青至少四五岁的林钦,锦棠一时之间竟没有认出来,他穿着玄色暗压黑色螭蚊的束袖窄腰长袍,腰围蹀躞带,缀着一方乌玉,褐面麂皮薄靴,腰中佩剑,还是他死之后,她唯一从侯府中带出来的那柄青龙剑。
  他今年至少也有三十二了,但远不及她上辈子所见时那般的成熟,跟年岁相差不大的康维桢站在一处,比他更高,更精健,也更年青。
  他肤色微褐,眉尾似刀,一张仿如雕刻成的脸,眼角眉梢的冷意,转过身来,目光冷冷从锦棠身上扫过,居然问了一句:“哪位是何仙姑?”
  锦棠笑的格外尴尬,但不着痕迹的,就把张菊护到了身后,笑道:“不过是句顽笑话而已,冒然借用您的西阁,大人恕罪则个。”
  康维桢也是立刻解释道:“这是我们县里的两位娘子,怕是来借用西阁的,既她们用过了,等仆人们洒扫过后,你再用吧。”
  说着,康维桢递个眼色,便是让锦棠和张菊快走的意思。
  林钦的手依旧摁在剑柄上,放过了锦棠,却是盯着张菊在看。
  张菊祖上是羌人,她的相貌也是羌人相貌,眼窝子深,鼻头圆,头发还带着几分的卷曲。照这意思,他的疑心显然未消。
  “你怎知我姓上官?”他盯着张菊,话却是问锦棠的。
  锦棠指着康维桢道:“因为康先生称您为上官,民妇也不过随他的口而已。”
  康维桢再劝林钦:“委实不过我们县城里俩个小娘子尔,大约也是误撞,放过她们吧。”
  两个县城里的小娘子而已,俱是素布面的棉袄儿,一个身材纤细高挑,肤质白嫩,约莫也不过十五六岁。
  另一个矮矮胖胖,若说仙姑,显然是称他为上官的这一个更像一点。
  但是,她们究竟会不会与羌人暗卫有牵连?
  林钦冷目瞧着,这身姿婉约,高挑的小娘子从他身畔经过时,未归拢的流海自他鼻息间略过,淡淡一股子醇熟的酱酒香气。识酒的人,于酒,总会格外的敏感。
  这女子身上的弥醇酒香,恰就是他极为推崇的哪一种。
  “嫂子,我是何仙姑,你的土地公公,怕不也是个西贝货?”张菊犹还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拽着锦棠的袖子开起了玩笑。
  锦棠连忙的扯着她:“快快儿的走吧,咱可不能再说啦。”
  再回头,林钦犹站在西阁门前,一手提剑,单负一手,山风吹过袍袂,斜飞而起的英挺剑眉,双眸似漆,身材高大却不粗矿,清傲孤冷的立在苍山枯岭之间,孑然独立却傲于天地的英挺之姿。
  锦棠见他仍旧盯着自己,遥遥施了个万福。转身便走。
  给土地公公送过酒的小姑娘,家里确实藏着犹如琼浆玉液般的美酒,每每到秦州,林钦都会专门遣人,到罗家酒肆去买两坛酒,但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吃到过,当初哪小姑娘赠予他的,哪样一坛酱香浓郁的酒,他闭了闭眼,恍然大悟,当年他假做土地公时哄过的,哪个提着瓦坛送他酒的小姑娘,长大了。
  回过头来,林钦对康维桢说道: “皇上认为三年前给河西堡的震摄犹在,所以只需要稍加整顿兵务即可,左不过三个月,我也就该回京城了。
  你真的就不想再回京城,再出山,皇上可是几番提及,要请你还朝的。”
  康维桢道:“罢了,我已然归身山野,做个教书先生就很好,徜若皇上问及,你就说,康维桢虽说远在秦州,却是替他教书育人,培育可佐江山之才,于大明国事,无一刻耽搁。”
  此时法事眼看开始,俩人说着,也就往净土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