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棺定论
  枉当初罗根旺一回回的说, 你奶和你伯娘都是善良的人, 老天不开眼才叫她们瘫了。说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你心里明白就好。”锦棠道:“什么话也别说, 进去守灵去吧, 哭的伤心一点儿, 须知这世间的人, 就是要一张假脸才能活的滋润, 活的得利,人要太真性情,总是要吃亏的。”
  她上辈子就是太真性情, 才吃了哪么多的亏。
  站在门外等了片刻,张菊出来了。
  张菊家的油坊,就在罗家大房过去第二间店面, 因大房的儿子罗念君想娶张菊家的小妹张娟, 俩家子遂一直有些往来,而张菊和罗秀娟两个, 也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见锦棠在外头, 张菊道:“嫂子, 这叫个甚事儿, 怎的你爹好好儿的就没了呢?瞧老太太伤心的。”
  锦棠亦微微叹了一气, 道:“这跟我娘无关,我娘要真想做什么, 早做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张菊也是一叹:“谁说不是呢, 您家伯母的为人咱们是知道的, 她可是个善良人。”
  锦棠瞧着罗秀娟正扶着她娘,在酒肆门上哭了,遂又对张菊说道:“这些日子我不在酒肆,你们也未开张,不过你当是来过秀娟家的,她家最近可有什么事儿?”
  张菊也知道锦棠与大房不对付,而且罗老太太确实整日张嘴闭嘴都是骂她之言。
  人老了,因着年龄,话都有几分的可信,锦棠和葛牙妹的名声,多一半都是叫罗老太太给骂臭的。不过张菊方才也看见了,锦棠待老人是真不差。
  她笑道:“你家的事儿你还问我?”她是个心直口快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转了一念,又道:“你们家不是在商量着,要买罗家大房这一亩地大的院子吗,据说开价五千两银子呢,咱家二婶可真是有钱,五千两银子,她一手真能拿得出来?”
  她说的二婶,就是齐梅了。
  拿五千两银子买一所破败成这样的院子,齐梅打的,压根就不是院子的主意。
  锦棠心微微沉了一沉,此时也只有冷笑。
  该发生的事,似乎无论怎样阻止,都会发生。
  齐梅和大房是确定勾结了的。
  而因为陈淮安在净土寺替她出了回头,她没有仔细追究此事,谁知道老爹一条命就这样给作弄没了。
  锦棠拉过张菊的手,笑着说:“我记得你守店的时候,膝上常裹一条熊皮褥子,把它给我找来,另,我想吃滚烫的炒米茶,但我娘总爱做咸的,拿些你家的红糖,给我冲杯甜甜的炒米茶来我吃。”
  罗根发为了五千两银子,不惜谋害兄弟,如今想要的,就是把罗根旺早早葬入土中,盖棺定论,把罪定在葛牙妹身上。
  最显著的,就是熬锦棠,明知道她和念堂俩孩子都经不得冻,还把灵堂搭在外面,河风呼呼儿刮的地方,就是想要冻的守灵的锦棠受不了,早些吐口葬人。
  锦棠才不上当呢。
  熊皮褥子加上炒米茶,葛牙妹炸好的油果子,她要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儿的,熬死大房这帮人。
  至于葛牙妹,锦棠其实并不担心。
  康维桢是个正人君子,既真跟葛牙妹有过一段儿,而葛牙妹因他所累,在罗家大房面前那么忍辱负气,以他在渭河县的声望,若连牢里的葛牙妹都护不好,那锦棠就白白信任他了。
  *
  葛牙妹被关进牢房里时,还未从丈夫已死的震惊中缓过来。
  待一缓过来,她觉得不对劲儿了,因为饺子是罗秀娟端来的,而醋,是罗秀娟倒的。
  但是,虽说大房和她吵架,和罗根旺却好的不得了,要说罗秀娟会给罗根旺下毒,她也觉得不可能,毕竟秀娟比锦棠还小,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本就是个冲动的性子,也是糊涂了,缩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团了片刻,忽而意识过来,徜若知县真的开堂审案,她和康维桢的旧事会被翻出来,
  要真哪样,念堂会更恨她,锦棠也会没脸见人,而罗根旺的死是翻不了案的,至少在她想来,翻不了案啊。
  毕竟她可是当着人的面,提着菜刀指过罗根旺的。
  昏昏绰绰儿想了半晌,她也不知怎的,认为死是自己唯一的出路,遂解下腰带,往牢狱里浅浅的横梁上一搭,太低,脚还在地上了,怎么也勒不死自己,于是屁股使劲儿的往地上坐着,妄图以自身的重量,把自己给勒死。
  就在她艰难挣扎的时候,先是哐啷啷一阵铁琏响,再接着,脚步踏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沙沙而来。
  “当初你总觉得,嫁给渭河县最窝囊的男人,我就能收心,考学,功成名就。因为这样,就能断了我的念想。伢姐儿……”居然是康维桢,颌下一层青须,提着只朱漆面的食盒,单屈一膝跪在牢房的木框外,叹了声伢姐儿,粗大的喉结便疾速的上下而动。
  “可你又岂知,在我心中,你与我是一样的,你糟蹋自己,就是在糟蹋我。”揭开食盒,将那碗菹菜土芋的凉粉端了出来,康维桢隔着栏杆递给葛牙妹,道:“锦棠托我送的,快吃了它。”
  “锦棠怎知你?”葛牙妹以为自己瞒女儿瞒的好着呢。
  瞒着女儿,叫女儿什么都不知道,过的没心没肺又天真快活,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她不想叫她的锦棠知道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难堪的过往。
  艰难的扯开腰带,她连忙拍着身上的土,落到这步田地了,妄图还能在比自己还小的,她爱慕着的这男人面前装出个体面来。
  康维桢一笑:“你总拿锦棠当孩子,她其实比你懂的更多。”
  葛牙妹一想也是。她怕的要命的康老夫人,锦棠敢去跟她谈生意,康老夫人望着她,满眼的蔑视,可跟锦棠却是平起平坐,可见锦棠虽是她生的,却比她厉害多了。
  她接了过来,自己做的土芋凉粉,切成丝儿,又酸又香,明矾似乎稍多了一点,否则味道还会更爽口。
  这样想想着,本就爱做饭食,喜欢给孩子弄东西吃的葛牙妹又不想死了,无论怎样,俩个孩子一个她,夜来做一桌香香的饭,团在一处,比这样背着名声死了要强啊。
  她挑了一筷子,随即捂上唇,道:“你走吧,咱本就不是一路人。也莫要叫你娘看见,否则的话……”
  她迄今还记得康老爷子拿蘸了水的马鞭抽康维桢抽到半死,康维桢又倔,十五岁的少年,衣衫抽破了,瘦津津的身子上全是血痕。
  要说棒打鸳鸯,没脑子的人总是喜欢欺负人家姑娘,殊不知,越欺负儿子越心逆。康老爷子最明理,给儿子一顿打,无论儿子怎样,给葛牙妹的恐惧,却是种到了骨子里。
  到如今,葛牙妹犹还记着那种痛了。
  便康老爷子死了,她怕康老夫人还要给他上家法。
  康维桢是个男人,于中年男人之中,身材保持得当,身材瘦削,一身文墨,虽说是个书生,却是个刚正不阿,顶天立地的书生,而且相貌还生的很是俊朗。
  所以这女牢里哪些十恶不刹,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停止发呆的女犯们,全都从各个牢口上凑了过来,攀着歪木栏杆,眼巴巴的望着。
  “伢姐儿,我是个男人。”
  “而且,也早就和离了,与前面那一房,连孩子都未生得。或者此刻,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有人要笑话我,或者说我居心不良,但无论你点头与否,我康维桢今日都要娶你做妻室。”
  牢房里,又潮又暗,四处都很脏,还飘着股子难闻的味道。
  葛牙妹难得今儿没化个白脸大红唇的鬼面,素素白白一张瓜子脸,苍白的唇,恍惚还是当年大姑娘的样子,泪从颊上滑下来,一滴又一滴的,往碗里滑着。
  “锦棠和念堂,我必待如已出。至于别的,只要你肯点头,我都能带着你扛过去。”
  于一个有孩子的妇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孩子了。
  若她还是个青葱少女,便有男人说这话,倒也没什么。
  可她是个身上背着杀夫罪的女犯,名声又臭,还蓬头乱发的呆在牢里,康维桢能说出这番话来,算得他的诚心可鉴了。
  “短寿的刽子手哟,这杀夫的妇人在大牢里,奸夫就来了,还卿卿我我眼看抱到一处。”隔壁一个女犯扬天一声长喝。
  对面一个拍着大腿道:“闭上你的臭嘴,瞧瞧这奸夫说的多好听,我还想再听一听。”
  康维桢本是夫子,练出来的字正腔圆,再是一笑,道:“至于父母,你又何必操心,须知,我们已经过了该叫父母操心的年纪,他们愿意,则敬之,他们不愿意,大不了分开单过,这些事,全由我来打理?”
  末路亡途上,有个男人还在如此缓缓而诉,跟她谈居家过日子的事儿。
  葛牙妹连忙揩了泪,道:“我不寻死就是了,至于你今日说过的话,你忘了我也忘了,快走吧,在这儿呆的久了,对你名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