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
  有了周霁在身侧,宋竹顿时心安了不少,只是这件事若是闹出来,非独李文叔声名扫地,连累家里,宋家立刻就要把李家往死里得罪,而且其实对她的名声也会有一定影响。——被一个大男人从山上追着跑下来,别人听见了,除了觉得李文叔荒唐以外,难免也会有些不堪的联想,她一个小娘子,犯不着惹上这样的麻烦。
  因此,见到周霁来了,她也没有继续喊人的意思,而是藏在他身后,只探了个头出来,低声呵斥李文叔道,“李师兄,你敢是疯了?埋伏在山道上拦着我,你想做什么!”
  李文叔的举动也的确让她费解,更有些迷糊而惶惑的猜疑——难道……可也不至于如此吧?怎么说他也是李家子弟,不可能那么下作。再说,难道他还真以为被侮辱了以后,爹娘会把她嫁入李家?
  宋竹心里是没往这上面认真猜疑的,因为李文叔刚才追赶她的时候语气依然还是很央告、很着急,并不是特别凶狠。现在看去,他脸上也没有多少色欲,只是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惶急之色,更是愤愤然的,仿佛是有什么事要说,却几次三番被打断、冤枉,如今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现在也不说师妹了,直接就来你啊、我的,“我连日来到先生这里,是想寻你说话,可却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
  昔日他对宋竹,不论如何掩饰,那神魂颠倒、色授魂与的情绪是掩饰不住的,可这才小半年不见,宋竹就能明显地感觉到,李文叔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了,他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反而是隐隐有些仇恨。
  她心下有些疑惑,便冷冷地道,“李师兄能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周霁也道,“正是,李衙内,你也未免太逾矩了吧,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三娘哥哥们转告,何必如此招惹误会?”
  他虽然话语不多,但稳稳当当把宋竹护在身后,又和她保持了恰当的距离,倒是让她有了些安全感,此时出言,更是大有就此把李文叔赶走的意思。宋竹听了,未置可否,倒是李文叔看了看周霁,有几分恍然之色,神色数变,似笑非笑间,又有些复杂、酸楚之意,倒是也不着急了,而是哼了一声,大有深意地道,“果然是红颜祸水,周霁,你心里转的那些痴心妄想,难道我不知道?只怕——”
  他看了宋竹一眼,忽然间硬生生地转了话题,急促地说,“我老实和你说,今番回来书院,包括连续到先生这里找机会,都是为了找你问个清楚。三娘子,从前多番赔罪,你要我给你磕头赔礼都无妨,现在我只问你,去年秋天,你……你对我的那番误会,你告诉了七殿下没有?”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周霁听了,不由不解地看了宋竹一眼,宋竹心里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李文叔是在担忧此事!难怪他如此着急,竟至于失态到了这个地步。从前陈珚是萧禹的时候,他倒也不畏惧和萧家一个子弟结仇,甚至陈珚如果只是福王家的七公子,李文叔也未必会怕他,可现在陈珚成了七殿下,大有可能在近日入继天家,去年他引弓欲射陈珚的事,如今就可能为李家带来抄家灭族的大祸。他能不着急么?
  更难怪他早已经对自己无意了,只怕在他心里,也把这一切都怪到了她这个‘红颜祸水’身上吧……
  宋竹脑筋转动,倒是已经把李文叔的心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她犹豫了一下,极为难得地摇头说了一个谎,“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那一日有什么误会么?”
  她虽然也有一些事瞒着家里人,但却很少当着人的面故意说谎,不过李文叔本来就是心胸狭小,爱走极端,如果告诉他真相,只怕他会狗急跳墙,拉宋家或者宋竹下水陪葬,是以宋竹虽然以为陈珚放过他的可能很小,但眼下还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说谎。
  在这些事上,她还是有些能干的,李文叔狐疑地望了她几眼,都没能瞧出什么破绽,他吐出一口气,神色大为缓和,冲宋竹一拱手长揖到地,竟是行了个大礼,语气中满是感激,“三娘大人大量,小可自愧不如。这两年来痴心妄想,多有冒犯,还请三娘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日后……日后若能高抬贵手,小可全家上下都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宋竹见李文叔如此做派,心念一动,也就猜到了他的误会,她不禁又是酸楚,又是好笑,又不知该如何辩白,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李师兄的意思,科考在即,李师兄还是一心念书吧,别的事也就不要多想了。”
  李文叔估计又是有所误解了,他面上满是喜色,没口子地应是,又道,“若没有师妹这几句话,我还科考做什么?怎么能够安心读书?”
  他连周霁打他一掌的事都不计较了,冲他拱了拱手,回身便干净利落地掀帘子进了堂屋。
  宋竹和周霁一道目送他的身影远去,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宋竹能感觉到周霁的眼神在她脸上游移,却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她现在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是的,周霁是家里看好了的候选人,以爹娘的眼光来说,他的人品肯定是不差的,而且他……对她也颇有好感,几番表现,都沉稳得体、可圈可点。现在两人独处,她应该把握机会,解释一下刚才李文叔问她的那件事,别让周霁发生误会,以为她和李文叔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又或者和陈珚关系非常……总之,在自己很可能嫁进周家的时候,就不应该让周霁心里对她有什么芥蒂。
  即使不提这件事,她总也应该对周霁有些好奇,要多考量考量他的为人和才学,还有他对自己的心意……总之,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万万也不能错过。周霁和陈珚不同,是个守礼君子,再加上两家又有婚姻之议,他肯定要避嫌疑,错过今番,谁知道下回和他单独相处,会是在什么时候?
  可……宋竹就是不愿意。
  其实不完全是因为陈珚,她就是……就是对周霁没兴趣。对于和他接触、说话,她是说不出的兴味索然,甚至懒于澄清周霁可能会有的误会,心里更是隐隐有些不应该的想法:若是周霁就此误会,回去不再提亲,那也……那也挺不错的。
  但她毕竟是大姑娘了,宋竹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名声,还有宋家的声名,她在心底轻叹了声,抬头道,“多谢周师兄了,李师兄之前因为一些事,可能自以为得罪了萧……七殿下,更以为我和七殿下搬弄是非,说了他的坏话。因此刚才想要问个明白,居然跑到后山等我,我倒是发生误会,以为他想做什么呢,慌乱之下,直跑过来,让周师兄担心了。”
  周霁心里就算有疑惑,也没表现出来,他的笑颜十分温煦,“只要师妹平安无事就好了——我也是暗自留心李师兄很久了,竟不知他这一个月来魂不守舍的是为了什么。今日解开谜底,也是恍然大悟吧,若是易地而处,只怕霁也会表现得和他一般不堪。”
  宋竹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展颜一笑,“周师兄何等人才?把自己和他比,也太抬举他了吧。”
  见周霁神色微动,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变化,她心底回避之心更浓,便也不多说什么,又对周霁行了一礼,道了声多谢,便回过身去开门入屋,把周霁留在了门外。
  听着外头书房内父亲隐隐的说话声,对着满屋子书册信笺,宋竹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忽然间对于嫁入周家的前景大感黯淡:虽然周霁这人是不错,但……但她并不喜欢啊。如果周霁是陈珚,那么周家的所有问题,就都不算是问题了。可现在周霁是周霁,那她就忍不住想,周家家庭关系如此复杂,周霁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
  既然嫁谁不是嫁,那自然也要挑个家庭单纯些的不是么?回头瞥了屋门一眼,宋竹倒是没什么犹豫地就决定了下来:周霁这边,还是算了吧。再物色别人好了,要是物色不到……那就一辈子守贞不嫁也挺好的,就说自己有心学道……
  不过她也知道,以父亲的身份,遁入空门借以脱身,那纯属痴心妄想,终究还是要找个人嫁了的,现在否了周霁,其实并不能解决问题。
  ——哎,算了算了,想到这里,宋竹又不期然有了几分烦躁,她的想法陡然间来了个大转弯:周霁人也不错嘛!哪里不好了?这种事怎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拒绝就拒绝?还是要说服自己,安安心心地嫁给周霁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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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提宋竹的思绪,是如何来回反复,这边周霁回了宋先生书房,一边聆听他和几位弟子辩难解疑,一边心里也是若有所思:不论是宋竹还是李文叔,都没有特意说谎骗他,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只是这件事,处处都透了蹊跷,李文叔如此惧怕去年秋天的‘误会’,想来是他欲要大为为难七殿下,却被三娘撞破,他恐惧三娘把此事告诉七殿下,给李家招来祸事。
  只是,李文叔为什么要为难七殿下呢?七殿下为人和善、笑口常开,不像是会随意和别人结仇的性子。他和李文叔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点,若是一定要说有什么联系的话,那便是七殿下似乎和三娘有些相熟,而李文叔家里也为他提了三娘。
  想到方才的只言片语,李文叔所说的‘红颜祸水’、‘多有冒犯’,周霁心里已有了些许猜测,只是并不愿相信:如他所想是真,那么这宋三娘就不再是香饽饽,反而成了个烫手的炭团儿了。七殿下碍于身份,绝不能和宋家结亲,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会喜欢宋三娘将来的夫婿。
  求娶宋三娘,周霁有多方考虑,一方面的确觉得宋三娘宜室宜家、才德兼备,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和宋家结亲,是靠拢七殿下最快的途径。若不是从深宫中得到了一些信息,他一个国子监生何必放弃这么惹人艳羡的身份,跑到洛阳来读书?要说哪方面的想法更浓郁,他也很难评判,反正,此时虽然是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要他因为这点猜疑而放弃宋竹,他是很不舍的。
  也许换了别家的娘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舍也就舍了,但……
  想到临别时,宋三娘那清丽无双的笑颜,周霁的眉毛就紧紧地皱了起来,今晚他端坐书桌前,难得是好半晌都心浮气躁,难以平静。
  正是思绪纷纷之际,忽然有人过来敲门,周霁开门一看,竟是七殿下时常带在身边的心腹侍卫,他忙一拱手,“胡教头。”
  胡教头也回了一礼,“奉公子之令,回洛阳给先生送些孝敬的。”
  说着,便从身边拎起了一个小包袱,“顺路帮着捎带了些衙内家人给您的书信。”
  以周霁的身份,即使有同窗之谊,也受不得七殿下的礼,只是顺路捎信,已经足够表示七殿下的态度,周霁心中难免也有几分激动,只是面上却不显出来,接过了包袱,不免谦逊几句,胡教头也含笑代七殿下客气了一番。“公子说,和衙内自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同一般……”
  两人略谈了几句,胡教头笑盈盈地转致了七殿下的问候,“听闻衙内正和宋家四娘议亲,公子也盼着你们能结两姓之好……”
  周霁不动声色,敷衍着把胡教头送了出去,回身关上门,这才是变了颜色,冷着脸凝思了半晌,终究是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寻出信纸来,磨了一池子墨。
  毛笔蘸满了墨,在落笔前,微微停顿片刻,却到底还是落了下去。周霁一边写,一边低声呢喃道,“终究年少气盛啊,殿下,此事,你打算如何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