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
  小少年侧着脸,一声不吭,紧紧抿着的唇线显得格外倔强。
  轻城拿他没办法,想了想,提议道:“要不先去我那里喝杯茶?”她还有事要问他,关于在顺安宫外遇到的那人的身份。那个人钱小二不认得,赵蛮却必定认得的。
  站在这里总不是个事,东暖阁这会儿又乱糟糟的,不适合说话。
  赵蛮没有反对,也没有再执着于叫回钱小二。轻城松了口气,总算解决了一个麻烦。
  殿中静悄悄的,没有旁人。轻城在主位坐下,踌躇着该怎么措辞。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蛮坐在她对面,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目光越来越凶狠。
  轻城被他看得胆战心惊,就刚刚那点事,他的气还没顺啊?
  她不由哭笑不得:“我只是遵照父皇的命令,也是为了你好,你对我发什么火?我……”
  赵蛮打断她:“不是因为这个。”
  轻城一愣,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为了什么?说起来,他好像从夏淑妃那里出来心情就不怎么美妙。
  赵蛮见她一对妙目若秋水盈盈,满是困惑,心火又起,声音绷紧,怒火沉沉地道:“我看你对付我一套一套,有办法得很,怎么轮到那个女人,就任她欺负了?”
  轻城茫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哪个女人。”
  他咬着牙道:“夏淑妃。”她不是能得很吗,连死都不怕,怎么就任凭夏淑妃冤枉了?
  他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那时她站在那里,低着头,白着脸,怯生生的模样,像只可怜的小兔子般,叫他当时就气炸了:她怎么能这样受人欺负!
  轻城愣了愣,没想到他是为这个生气。
  望着他愤怒的双眸,她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柔声对他道:“三弟,谢谢你为我出头。”她当时就应该谢他的,只不过那会儿夏淑妃的脸色实在太可怕,她愣是没敢开口。
  赵蛮烦暴躁地道:“谢个鬼,我只是看不惯她,才不是为你……”在对上轻城盈盈含波的眼眸时瞬间失了声,顿了顿,才没好气地道,“下次这种没道理的指责就顶回去,别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你可是公主,公主!”
  可她这个公主不过是虚有其名罢了。轻城苦笑:“她毕竟是我母妃。”
  她没有赵蛮的底气,可以和夏淑妃硬顶。荣恩向来性子懦弱,要是忽然强硬起来,连夏淑妃都敢顶撞,哪怕夏淑妃再怎么不熟悉女儿,也要怀疑吧?不就是顺着夏淑妃嘴上认个错,她从前受过的委屈比这多得多,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赵蛮却显然无法理解她,闻言顿时怒了,霍地起立,沉下脸道:“随你。”兀自不解恨,蓦地挥手,一棍子扫翻一张交椅,在巨响声中,又添上一句,“算我多管闲事!”
  交椅在一棍之下椅背开裂,重重砸到地上,发出恐怖的撞击声。外面传来不知是谁惊慌的询问:“公主?”
  轻城一时吓得呆了,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来。
  赵蛮冷笑:“你们公主没事。”
  等到轻城缓过来,顿时气到了:臭小孩,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搞破坏,谁要惯着他!
  百灵抖着手奉茶进来,便见到殿中的两人一个黑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另一个面无表情,低头摆弄着刚刚在东暖阁找到的九连环。赵蛮用来当拐杖的木棍断成两截,扔在地上;一张黑漆交椅倒翻在地上,椅背已经开裂。
  九连环清脆的碰撞声不时响起,除此之外,气氛沉重得仿佛要凝固。
  百灵将茶放下,头也不敢抬,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匆匆退了出去。
  轻城已经将九连环拆了一遍又装上,心神不宁,眼角偷偷瞥向赵蛮,恰和他的目光对个正着。小少年的脸色越来越黑,似有风暴要来。
  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到他也是一番好意,她终究心软下来,叹了口气,冲着他摇了摇手中的九连环,主动求和道:“你要不要玩?”
  赵蛮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倒没有不理她,不过说出的话也够气人:“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幼稚?”
  轻城:“……”你才幼稚!好气啊,这臭小子怎么这么欠收拾呢?
  她索性将九连环放下,赌气道:“不想玩可以,要不我们谈一谈,每天一个时辰的读书该怎么安排?”
  赵蛮冷着脸抢过九连环,以实际行动拒绝了这个话题,随即随手一拉。轻城就眼睁睁地看着九连环的主杆在他的力道下变了形,彻底报废。
  赵蛮看向她,摇了摇手中的废铁,一脸欠揍的表情:“坏了。”
  轻城:“……”恨不得将茶盏砸在他脸上。混蛋!力气大就了不起吗?可轻城长到这么大,从来做不出扔东西的事,顶多想想,自己暗中生气罢了。
  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外面忽然传来宫女恭敬的禀报声:“公主,汪慎求见。”
  轻城精神一振:楚国公府那边有回音了?
  她气哼哼地说了句“懒得管你”,丢下赵蛮起身去了西次间,把汪慎喊了进来。果然,姜玉城和姜羡鱼都给了她回信。
  姜玉城的信中告诉她,目前几位藩王的府中都没有名字为玺的男丁。下一步,他们打算把查找范围扩大到所有近支的宗室子弟,这个工程量就比较大了,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
  又问她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国公府已经定了半个月后去游清波湖,到时会邀请她一起去。然后便是委婉地问她,在宫中可有人让她受委屈?
  轻城看得心里暖暖的,姜玉城实在是个温柔的好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想到姜玉城的终身大事,她连忙又打开姜羡鱼的信。
  她的神情凝重起来。
  接到她的信后,姜羡鱼就私下派了人,重新去调查姜玉城的未婚夫祝允成。
  祝允成是这一代勋贵子弟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人,更兼容貌英武,性情端直沉稳,委实是姜家千挑万选出来的佳婿。唯一的缺点就是先前退过亲。
  他的上一任未婚妻是原工部尚书牟崇安的侄女。宣武十六年,牟崇安因河工案牵连被迫告老还乡,祝家不离不弃,坚持婚事。哪知没多久,爆出牟家小姐不检点,与人私通的丑闻,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女方出于羞愧,主动上门退了亲。
  这件事自然怪不得祝家。而祝家也在和楚国公府定亲之前,将情况如实地告诉给了楚国公府。
  除此之外,姜羡鱼查不出祝家任何其它问题。他在信中将前后调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告诉轻城,让她放心。
  轻城想到竹简上的预言,怎么放心得了?
  何况,偏偏在牟家倒台之后闹出牟小姐失贞的事?轻城总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想了想,给姜羡鱼回信,让他再细细查一下牟家小姐当年的事。
  她并不乐观,事情发生在三年前,就算真有什么猫腻,证据也湮灭得差不多了。只盼着牟家小姐还活着世上,愿意说出当年的真相。
  事关姜玉城的终身幸福,无论费多大的工夫都值得。
  汪慎拿了回信正要告退,轻城又叫住他:“叫内务府送一根结实些的拐杖来。”赵蛮那根简陋的木棍已经断了,就算不断,也看得她眼睛疼,好歹是个皇子,总该用个趁手的家伙什。
  她再生赵蛮的气,该尽心的地方也会尽到责任。
  汪慎应下。
  她想了想,记得汪慎应该是识字的,又将白天画眉给她的折子也递给了他。
  汪慎打开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公主需要属下做什么?”
  轻城很满意他的灵醒,淡淡道:“你去核实一下,上面的内容是否属实。”
  汪慎慎重应诺,这才倒退着退下。
  入寝的时间还没到,轻城不想回去和赵蛮大眼瞪小眼,索性又去了东暖阁。
  东暖阁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窗边换上了和架子床一套的雕花案几,供了一只冰裂纹双耳曲颈瓶,中间的四仙桌上摆放着同样冰裂纹样的茶具,架子床上铺上了冰丝团花软玉簟,摆上了青玉枕。看上去总算有点能住人的模样了。
  杜鹃正帮着钱小二一起归置行李。轻城想了想,终究不放心,告诉钱小二赵蛮的拐杖断了,打发他去接人。
  钱小二才应下,轻城身后传来气鼓鼓的声音:“你不是说懒得管我吗?这又算什么意思?”
  轻城回头,便见赵蛮不知从哪里又找了一根儿臂粗的树枝,支撑着站在不远处。小少年形状漂亮的唇紧紧抿着,深邃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怒火,灼灼看向她。
  轻城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小家伙明明显得那么愤怒,她却居然从中看到了——委屈?
  然后,她没忍住,不厚道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