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待礼官宣读完辞赋, 仪仗继续前行, 围观百姓自也跟着, 浩浩荡荡前往位于外城西南隅的忠烈祠。
  忠烈祠前已搭了祭祀台, 众人见太乐丞竟使乐人奉六佾舞为祀礼, 不禁大为惊诧, 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若在前朝, 这样的国事祭典通常只祭祀天地神明、皇室先祖,可此番赵家入京的头一个祭礼大典竟是祭祀殉国英烈,这事本身已非常出人意料;而六佾舞一出, 就更是将百姓对赵家的良好观感推上更高的台阶。
  沐青演低声对围在身侧的家中大大小小解释:“按照中原的祭典规制,六佾舞应当是诸侯享祭。”
  佾舞规模与被祭祀者的地位有关,旧俗上“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公卿四佾”, 以此类推。赵家用六佾舞为殉国英烈们的祀礼舞乐, 此举对逝者可谓是极尽哀荣了。
  无论赵家此举是真心是假意,哪怕只是招徕人心的手段, 至少他们想到了将那些留名或未留名的殉国英烈奉上高台, 还以诸侯享祭待之, 这前无古人的举动着实震撼人心。
  太祝令掌读祝祷词后, 赵絮接过属官呈上的阵亡将士名单, 字字清晰地念出那些英烈们的姓名籍贯、生卒年月以及在哪一役阵亡。
  那名单太长了,比先前在北门时礼官宣读辞赋更加耗时, 也更加枯燥。可这一次,没有人再交头接耳, 没有人再面色不耐。
  所有人都眼含热泪, 庄严肃正地凝神倾听着赵絮口中念出的每一个名字。
  那些英灵再也不能回家了,可他们的姓名在这盛春的光景里被昭示于天地之间,供万民俯首敬仰,总算可堪告慰。
  赵絮本身就是个领军的郡主,又是性情中人,那些阵亡英烈中不乏她昔日的同袍下属,因此她在宣读阵亡名单时颇为动情,数度哽咽,最后甚至泪流满面、语不成句。
  于是她以袖掩面向众人致歉,换了贺征来接替念下去,自己则匆匆反身下了祭祀台,去平复满心的狼狈与悲痛。
  沐青霜远远望着祭台上发生的一切,脑中不断浮现起离开利州之前的那场迎兵归乡典仪的画面。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画面交叠,虚虚实实之间,她终于彻底对“家国山河”这个词有了一种鲜活的亲近归属之感。
  从前沐家人,甚至利州人,心中对“中原”的感知都是遥远而陌生的。所以在中原沦陷之时,沐家愿为复国之战出财出力,却并不十分愿意亲身上阵。
  沐家人为护利州可以埋骨青山不为人知,却一直不大情愿踏出利州为中原而战。
  其实这不独独是沐家一家的私心,也绝非是利州一地才有的隐患。
  从前的上阳邑、钦州、槐州、滢口……不拘哪一州哪一道,台面下大多都是如此心思。大家只盯着生养自己的故土旧乡,才会有长达数十年的相互征伐,才会被伪盛朝以区区百万铁蹄就踏遍偌大国土。
  自二十几年前赵家渐渐独大起,他们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在教化、统合,最终艰难将各州各府都拧成一股绳。初时是为复国,如今故国山河已归,脚下的前路看起来却更加漫长,若不防备各地再起裂土自立之心,谁敢说亡国之事不会重演?
  中原人与利州人,虽隔着崇山峻岭的屏障,根子上却是同文同种,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本不该那么狭隘地去区分彼此。
  二十多年来那些惨烈的牺牲,哪一条命不是鲜活的?哪一滴血不是赤忱的?
  沐青霜泪眼朦胧地与兄长对视一眼,许多道理就在兄妹二人的这番对视中心照不宣了。
  不管赵家对沐家做的一切是真的只是趁势而为,还是有意设局下套,如今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只要赵家真能秉持初心领万民重振河山、开创盛世,那沐家的退让与隐忍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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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祭典一直到未时过半才结束。
  虽大家都因此错过了中午的饭点,可谁也没抱怨,连小孩子们都被那庄重肃穆的氛围感染,一个个眨巴着清澈懵懂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静静看着,忘记了喊饿喊累。
  祭典散后,赵诚铭及随行仪仗的众官往内城而去,围观百姓则四散开来。
  由于今日外城之中禁止除仪仗之外的车驾通行,众人不拘身份家门,全都是步行而来,此刻自然只能步行而归。
  路上人潮如织,大家一路走一路议论纷纷,热闹得让那盛春暖阳都更炙热了三分。
  沐青霓牵着沐青霜的手边走边晃荡,扁着小嘴嘀咕道:“方才贺阿征跟在循化时不一样了,好威风的样子。”
  坐在沐青演肩头的沐霁昭轻轻揪了揪亲爹的发顶,不知所谓的点头附和,口齿不清道:“威风的样纸。”
  向筠与沐青演面面相觑后,夫妻俩一同将目光投向沉默的沐青霜。
  沐青霜皱了皱鼻子,翻着白眼将脸瞥向路旁,没吭声。
  “那,贺阿征今晚还回咱们家住吗?”沐青霓又问。
  见沐青霜半点没有接话的意思,向筠便开口应道:“他在镐京有自己的将军府,府中也有家人的,往后都不用再借居咱们家了。”
  沐青霓困惑地挠了挠脸:“是说,往后贺阿征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
  “他本来就不是。”沐青霜抬掌按住她的头顶,咬牙哼道。
  对于沐青霓的这个问题,沐霁昭似乎也很好奇。他小指头抵住自己的下颌,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后,奶声奶气发出疑问:“贺二嘟?往后不是贺二嘟了?那他是谁?”
  小家伙记性好得很,一直没忘记之前沐青霜对他说过贺征“是家里大人”这件事。
  在这小家伙心里,如果贺征不再是“家里大人”,那就不能再叫“贺二嘟”,可这样一来他就不知该怎么称呼贺征,这让他非常困扰。
  “你贺二叔是不是咱们家的人,那得看你小姑姑的意思,”沐青演将儿子从肩头放下来抱在手上,笑睨妹妹一眼,“以往你小姑姑想让他成咱们家的人,他不肯;如今是他想成咱们家的人,你小姑姑又不要。你说这叫什么事?”
  沐青霜不想搭理他,猛地迈大步子走到前头去了。
  说得这么复杂,沐霁昭哪里听得懂。小家伙急恼了,抬手揪住亲爹的脸:“什么事什么事!”
  倒是沐青霓,毕竟快十岁了,虽不全懂,却还是能听个大概。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假作老练地啧舌摇头,对着前头沐青霜的背影道:“你们这些大人,啧啧,东想西想,光吃不长,真是任性啊。”
  ****
  回到家中后,沐青演将儿子随手往地上一搁,唤了沐青霜来单独说话。
  两兄妹站在中庭廊檐下,并肩看着院中花灼草茸的春景。
  “大哥不懂你们姑娘家的心思,只知道当年阿征执意要走,你是很伤怀的。我听说,之前在循化家中时,他要送你银腰链,被你给退了两回?”
  沐青演虽不是细心的性子,却不是个甩手不管事的,自己家里发生过些什么事,他还不至于一无所知。
  “大哥是觉得,我别扭矫情?”沐青霜咬住唇角,有些委屈地撇开了脸。
  沐青演对这个妹妹其实是极其疼爱的,见她这般模样,便赶忙找补道:“不是那意思!我就是不明白,这不正问你呢嘛。”
  “不知道,说不清。”
  沐青演无奈笑叹一声,语重心长:“若咱们还在利州,大哥是不会对你的私事多嘴的。可今时不比往日,你与阿征之间总这么拖着,只怕要横生变数。大哥就想问一句,你眼下对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你瞧,今日连头头都看得出,如今的他已经不同了,”沐青霜望着着院中新栽种的那株薄荷,“而到了镐京的沐青霜,大概也要与以往不同了。”
  到了镐京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与贺征之间的事,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时不时盘桓在自己心上的那丝丝情愫,究竟是为着从前记忆中那个求而不得的少年,还是今日在众人面前光芒万丈、意气风扬的贺将军。
  “大哥,你觉得……”沐青霜有些踌躇地回头,向兄长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该怎么办?”
  沐青演头疼地挤紧了眼尾,为难地啧舌半晌:“这事儿说到底还得看你。若真要照我的想法,我是巴不得你同他再没半点儿女私情上的半点纠扯,这样事情就简单许多。”
  “怎么讲?”
  “爹的事,这些日子我多方打探过,”沐青演连声叹气,“哪怕他本意并非怯战溃逃,哪怕有合情合理的隐情导致他误判,可渡江当夜他下了‘拔营退往利州道’的命令是事实,麾下大军奉他之命拔营也是事实,二十万人皆是人证,这事抵赖不了。之后的三司会审也不过就是定罪大小、惩处轻重的区别而已,咱们家必定有很长一段时日要抬不起头的。”
  沐青霜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沐青演又道:“咱们一家人自是共进退,什么样的处罚什么样的名声都是该当的。可阿征到底不姓沐,如今他肩上又还有沣南贺氏这担子,若此时咱们与他结为姻亲,只会成为他的负累。就算他乐意,贺家其他人也未必甘心被咱们拖后腿。”
  沐青霜愣住,心中凉了个大半截。若不是兄长今日将话说开,她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层的。
  “到时贺家会怎么看待你?怎么看待咱们家?若是一个闹不好,结门亲倒要结成仇了。”
  其实,细想想自沐家抵京后,除了上回沐青霜叫人拿贺征的令牌去将军府请人来帮过忙、之后向筠派人送了谢礼过去,两家就再无其他往来了。
  之前沐青霜没留意这茬,如今想来才有些明白兄长的苦心。贺家显然不太想和沐家牵扯太深,沐青演也就不动声色地约束着自家,这才没太显出两家之间的尴尬。
  沐青演吐出一口浊气,拍拍妹妹的肩膀:“平心而论,自爹出事以来,阿征为咱们家做的已经不少,否则咱们连今日这番光景都不会有。他能走到如今这地步并不容易,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若被彻底拖进咱们家这摊浑水里,那真算姓沐的不厚道。”
  沐青霜使劲眨了眨眼,喃声轻道:“除非咱们家靠自己重新站起来、立稳了,否则这事就是个死局,对么?”
  “怎么说呢,”沐青演很是为难,猛挠着后脑勺,“我这考量的也不过就是两家之间的利害罢了,若你俩都不在意这些,那我也不会多事。”
  沐青演对贺征是非常赞赏的,能理解他种种的苦衷与不易,也感激他为沐家所做的一切。
  只是,在沐青演看来,当初贺征既能那样决然执意地离开利州,他对自家妹妹的情意,怎么看都不像是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若今后贺家那头因为沐家的事有所怨言,沐青霜夹在中间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而谁又敢说贺征会如何取舍?
  因为这些种种考量,沐青演私心里是不大愿意自家妹妹再度泥足深陷的。毕竟是做兄长的人,到底还是希望妹妹能被人捧在心尖上护着纵着的。
  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抱头哀叹:“我就多余站这儿听你说半晌!一堆废话,没个准主意!”
  为着自己与贺征的事,她本就心乱如麻,还指着听听沐青演的点拨呢,结果听完更是乱得没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