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别出心裁
  既知己是梦中客, 封如故在韩兢离开前,索性好好缠了一番他。
  韩兢也是有求必应,斟了温水, 助他吞下药丸。
  他不似往日爱笑,眉眼间的冷光很重,动作却如旧日宠溺弟弟时一般温柔。
  封如故身上过了病气,意识渐渐不大清楚了,在粘腻黑暗的梦境中载浮载沉。
  待他完全清醒、从床上惊坐而起时,他本能地朝凌空中一抓, 只抓了个空。
  梦中人形影消散, 口中唯余淡淡香味, 辨不出是药香还是别的, 只让人疑心梦中人当真来过。
  这场大梦,他先觉了, 而将斯人留在了梦中。
  封如故坐在床上怔了半晌,慢慢慢慢地笑了开来。
  从遗世出来,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若是遇到不如人意的事情,要先笑,不是笑给别人看,是笑给自己的心看,告诉它, 一切不过如此, 不需烦恼。
  他扭头看向断腿梳妆台前的小六。
  小六早早起身了, 去水洞外抓了一条水蛇。
  她很喜欢这特殊的小早点,兴高采烈地一口咬掉了蛇头,唾在地上,任蛇头在地上扭动翕张,自顾自把嘴巴撅成花骨朵的模样,吸面条似的,把还在游动的蛇身吸溜吸溜地吞咽进去。
  封如故看向她时,她嘴边还剩下一点尖细的蛇尾巴在来回甩动。
  注意到封如故的视线,她咕噜一下咽去剩下的、在她唇边来回摆动的蛇尾,笑容甜蜜而殷切:“醒啦?你也要吃一点吗?我去外面给你捉。”
  封如故镇定道:“不急,我昨天喜酒吃多了。”
  他问小六:“昨夜,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小六摇摇头,擦掉唇边乌红色的蛇血:“没有,我睡得可香了。”
  封如故:“……嗯。”
  他发现了一点问题。
  他的左脚腕,被一条用来固定渡船的、半朽烂的锚链锁在了床脚。
  但封如故并无多少意外,甚至只瞄了一眼那锁链就撤回了视线,拉过两个半干不湿的枕头,给自己垫了腰,好叫自己在床上躺得舒服些。
  从封如故醒来,小六便一直在偷眼看他,发现他既不下床,也不问自己链子的事情,自己倒先心虚起来,乖乖卖了队友:“是三哥出的主意,他说你一觉醒来,怕是要跑……所以我们才……”
  封如故宽慰她:“你放心吧,我懒得跑。”
  心虚的小六却被封如故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吓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害怕。
  封如故说他不跑,她明明该欢喜的才是。
  她尚不知道,当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时,总会无师自通地习得许多自寻烦恼的本事。
  小六张皇解释道:“我这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结亲之后,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我该做什么呀?三哥说,第一件事,就是不能叫你跑了,所以我才……呜——”
  说着说着,她又摆出要哭不哭的神气,委屈得要命。
  他们从小就被钉在泥里、浸在水里,与尘世人间无缘。
  他们看过拜堂,看过成亲,却从不知道真正的夫妻生活意味着什么。
  七只小鬼早起商量了许久,就连最博学多才的二哥也拿不定主意,念了几句半文不白的打油诗,就缩回去,乖乖闭了嘴。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唯一商量出的像样办法,就是把姑爷绑起来,别让他跑了。
  封如故懒懒歪在榻上,摸一摸身上,发现没将烟枪带过来,稍稍遗憾了一番。
  他倒是真不在意自己被绑的事情。
  若不是此地潮湿,给他一张床,再给他一把烟枪,他能七日不下地。
  他问小六:“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我陪你。”
  小六实话实说:“我想去扯条红头绳。”
  封如故:“走啊,一起。”
  小六踌躇。
  封如故:“我不会跑的。”
  小六低了头,默然不语,显然是不大相信他的话。
  封如故盘腿坐了:“那你换件别的想做的事情。”
  小六拉开断腿梳妆台的抽屉,掏出五个发霉的、用碎布头缝的小沙包:“我想玩抓子。可四姐五姐从来不带我。”
  封如故:“好,我们就来玩儿这个。”
  一身嫁衣的封如故坐在床上,和小六盘抓子。
  小六不敢相信自己得了一名这样好的丈夫,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悄悄摸摸他的衣带,觉得他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
  封如故任着她打量,任她柔肠百结,他只轻巧捡起发霉的布包,灵活地抛起,又接住。
  小六微张着嘴,傻乎乎看向他,好像在看一个好得不像话的梦境。
  他坐在发霉的床铺上,新鲜干净,像是个年轻的神偶,与这泥泞潮湿的洞府格格不入,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看得她眼发晕。
  她在心里默念着,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封如故一一拾起抓子,突然问他道:“你们曾见过一个戴鬼面的男人吗?”
  小六正心里一朵朵开着花,乍然听到封如故开口说话,她像是偷偷去偷嫦娥心的颠当,被抓了现行似的,忙缩回手,低着头,发出蚊蚋似的嗡嗡低音:“……啊?”
  封如故耐心道:“戴青铜鬼面具的男人。”
  小六托腮,和自己的六位小伙伴唧唧哝哝一阵,点头道:“嗯,几个月前,二哥去学堂偷听课时,在柳树底下有见到这么一个人。”
  封如故手微微一顿:“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
  面前的人切换了另一个声音,细声细气的,倒有几分文弱的书卷气:“我躲在窗下听课,他看着我,看了我很久,后来,他在树底下放了一个小小的纸人。”
  封如故问小六:“那个时候,你有嫁人吗?”
  小六不好意思起来:“……嗯。嫁过两次了。”
  封如故想到,被割喉后、摆做“封”字一笔的风陵弟子的尸身,正是被扔在一间纸扎店门口的。
  因此,前来调查的燕江南才会被误导,以为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洞房女鬼”,会是纸人、傀儡一类的妖物。
  ——唐刀客结合梅花镇中所出的洞房花烛杀人之事,将风陵弟子的尸体弃至此地,是想请人挖出,昔年发生在梅花镇中的“人柱”往事。
  为何如此?
  他这样步步诱人来查,不会只是因为“人柱”在此地作恶造孽,需要请人来调查清楚吧?
  封如故问:“他送给你们的纸人呢?”
  小六下床,在断腿梳妆柜抽屉里翻找一番,为他取来。
  纸人看起来是很厚实的一沓,普普通通的,小手小脚,没有五官,上面没有灵力,也没有符纹,只能看出来有些发霉。
  封如故将纸人翻过来,隐隐意识到了其中的玄虚。
  他拎起纸人的一只小手,细细搓了几下,再往起一提——
  一只厚纸人儿,变成了七只薄纸人,在空中手牵着手,一个拉着一个,甚是亲密。
  封如故的脸色微微变了。
  小六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小孩儿推荐玩具似的,对封如故讨好道:“好玩吧。二哥就是看中这个,才把这个纸人带回来的。一、二、三……七,正好是我们七个。”
  封如故将纸人交叠着恢复原样,道:“嗯,好寓意。”
  小六正欣喜于封如故的夸赞,即使这夸赞全然不是对着自己的,便听封如故问她道:“你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小六一下不笑了,直盯着封如故看:“你要走?”
  封如故说:“是。我一定会走,我这种人,不会永远困在一个地方。但我可以带你走。”
  小六嘴硬:“我不喜欢外面。”
  封如故:“是吗?既然不喜欢,你们七个何必跑到人家的婚礼上呢?”
  小六一时语塞。
  封如故将手掌交握于脑后,望着小六。
  短短一夜光景,他已从小六这里套得许多重要的消息。
  因此,这“人柱”,他早是势在必得。
  他悠闲道:“小七跟着我,能看遍天下姣好颜色;小三跟着我,能看到世间种种繁华;小二跟着我,能看尽天下文章诗书。小四跟着我,可以与小五一道行万里路;阿大跟着我,能照顾你的六个弟妹。”
  封如故看向眼前的小六:“你跟着我,就能日日看到我。”
  小六正被她心里那点喜欢折腾得不行,如今也是没了主意,去找她的哥哥姐姐商量去了。
  封如故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眼睛,等一个结果。
  很快,那张脸换了一个主人。
  “我们真能看到好多漂亮姑娘?”是小七。
  不正经的小七很快被七手八脚给拽了回去。
  出来做交涉的换成了老大。
  老大比他的弟妹们大上几个月,尽管对世事也是懵懂无知,装也要努力装出一派稳重。
  他说:“我们离不开梅花镇。”
  他们不是不向往梅花镇外的世界,只是他们无论怎样走,都走不出梅花镇的地界。
  每当他们想要离开时,刚跨出界碑,便有一道如火的金光劈身而来。
  他们害怕那光。
  封如故:“我说能带你们走,就能。等我的家人来找我的时候,我替你们说一说情,求他们帮忙,他们自会帮你。”
  阿大警惕:“他们能找到我们这里?”
  “随时。”封如故自信道,“只要他们想。只要外面的动乱平息。”
  阿大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小三不愿意去。昨天你们的人伤了他的胳膊。他花了一夜时间,胳膊才重新长出来。还有,他很喜欢小六,因为你娶了她,他在生闷气。”
  封如故笑道:“是吗,实在是冒犯了。小六,可以帮我劝劝他吗?”
  眼前人低下头来,又是一阵叽叽咕咕的内部交流。
  半晌后,阿大再问:“我们还是不大相信。你要怎么带我们离开?”
  “我自有办法。此外,我认识一个人,他有一把剑,且修炼阴气,为己所用,剑中大抵还有些空位,完全可以做你们的家、带你们离开这里。”
  小六插嘴:“你不是说让我们跟你走吗?”
  封如故几乎是脱口而出:“跟他走,就是跟我走啊。”
  话说出口,封如故自己愣了一愣,旋即笑了开来。
  在他听不到的地方,小六正劝着生气的阿三,还不及劝服,小四小五就自觉围了过去,一左一右地吵闹着要出去看风景,阿三与其他人一般,皆是孩子心性,很快,玩心也超过了怒气,别别扭扭地同意了。
  小七想着漂亮姑娘,发了呆,阿二念叨了两句“善哉善哉”,也算是默认了。
  他们的认知迥于常人,从不认为自己应该赎罪,因为他们都死在了生命的开端,对“死”这个概念甚是麻木,人死,于他们而言,只像是不小心摔了一个花瓶、砸了一个碗。
  姑爷现在成了他们的家人,那么,姑爷的家人也成了他们自己人,所以他们也不觉得他们昨晚掳人来有什么不好了,反倒开始收拾水洞,打扫卫生,等着姑爷的家人来访,并接他们出去玩儿。
  封如故侧卧在榻上,看着在水洞里忙忙碌碌的“人柱”,拇指轻轻刮擦着唇侧,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封如故的心,与正常人也不大一样。
  在梅花镇这个地方,谈论“恶有恶报”,是一件挺无力的事情。
  七个孩子,是因为拯救梅花镇而献身。
  几对新人,是因为当年被献祭的七个孩子而死。
  七个孩子,守了梅花镇十六年的和平,此不作假;他们因一己私念,杀伤人命,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因为他们已死过一次,若是正常修士在此,大抵会叹息一声,助其灰飞烟灭,莫再生事。
  然而封如故想的是,他家小红尘,剑里似乎正缺这样的鬼才。
  这七个孩子,本质也是鬼魅,是儿童厌胜之法造就的地缚之灵,身体被钉死在风水穴位之上,引水德之气,蕴地母之灵,温养十六年,但因为他们的躯体被封,目前他们每人能发挥出的实力,十不足一。
  若他们的实力能得以解放,恐怕单一个小七,都能与百余妖魔战个平分秋色。
  被他们杀死的魂魄早已偿还这段因果,转世而去;现在,让他们轻易地灰飞烟灭,似乎太浪费了一些。
  封如故百无聊赖,在床的犄角旮旯里寻到了一方被小六顺回来的描凤飞凰的红盖头,蒙在了脸上,继续想着自己的那点心事。
  如一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单手押剑、满怀戒备地穿过水洞,见到了头盖盖头、身着嫁衣、单脚赤足被缚在床栏一角的封如故。
  昨夜,决口的堤坝被堵上后,又破裂了好几次,似是人体的溃烂,如何堵疏,都会流出脓水来,逼得罗浮春、桑落久与海净焦头烂额。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堤坝竟自行慢慢“愈合”。
  及至天明,一切灾祸都有了平定之象。
  瘟气也不再扩散,似乎随着“痊愈”的堤坝,被尽数吞没。
  梅花镇再复天清水明之景。
  在镇民们忙着清点损失时,如一他们才腾出手来,按照徐平生的指示,寻到了“人柱”藏身的水洞。
  如一厌恶下水,也不识水性,本可在岸边等待,但他对常伯宁说:“义父,到下面我或许能帮上点儿忙。”
  掐着避水诀的常伯宁与如一下了水。
  他们本已预备好,最好是战而不伤,带走如故,免得再伤了“人柱”,在梅花镇里诱发和昨夜一样的洪灾与瘟灾。
  谁想,他们竟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人柱”感受到有活人下水,到水洞前偷偷探了个头。
  不等如一思考是否该拔剑御敌,那顶着封如故面容、身着男子婚服的“人柱”,竟热情无比地邀请他们进洞来,丝毫不见昨夜相杀时的狰狞之态。
  ……究竟发生了什么?
  封如故做了什么,能把他们安抚得这样好?
  满怀疑惑的如一刚踏入洞府,绕过破破烂烂的屏风,便见那人面覆一团红云,不见面容,只见他通身如焰嫁衣,撒金的正红襦裙垂落床角,漆黑的锁扣扣住他的脚腕,却凸显出了那一点雪白玲珑的脚踝骨。
  如一呼吸一窒,隐隐有些透不过气。
  常伯宁忧心封如故的身体,正欲上前,如一便比他快了一步,行至榻前,面对那张覆了红的脸,莫名有些紧张,用“众生相”剑柄做了喜秤,轻轻挑起流苏一角,缓缓扯下。
  封如故正在喜帕后笑盈盈地望着他,他常年缺乏血色的脸被饱和的红光一映,仿佛也添了不少血色。
  “来啦。”封如故欠了欠身,从潮湿的床垫上爬起,仰脸看他,“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你呢。你一定喜欢。”
  如一不语,轻轻掩住胃,那里有股说不清的暖流在来回涌动,叫他浑身痒酥酥地发着软。
  如一想,这又是什么怪症?
  是他的胃病又重了吗?
  同样一头雾水的常伯宁忙赶上去,见他家小师弟身着嫁衣,不禁抿唇一乐:“怎么作这副打扮?”
  封如故笑嘻嘻道:“无论怎样,都是好看。”
  “师兄,闲话少叙。”在常伯宁想要关怀封如故身体时,封如故一抬手,打断了他,“你知道梅花镇十六年前之事了,可对?”
  常伯宁只好默默咽下关心:“是。”
  谁想,下一刻,封如故便是一语惊人:“师兄,魔道瘟咒与水咒,难道只有儿童厌胜之法才可破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