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慨
  穹苍顶着这四个字, 有种被正道光芒普照的错觉。她决定就这么在外面多晃荡晃荡,让大家都欣赏一下这位沙雕人士的神来一笔。
  贺决云半点不带心虚,先去三夭拿了相关的文件和设备, 然后一路直驱目的地。
  d大附属医院是一家老牌知名医院,休息日的时间非常繁忙。大厅处人来人往,空气发闷,前台负责指引的护士正被一群人围着脱不开身。
  这栋多年前建设的楼房已经有了老旧的痕迹,水泥墙上弥漫着一些黄斑,地板缝隙也显得不那么干净, 尤其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药味, 让人略感不适。
  贺决云让穹苍先在附近等一会儿,自己过去找人打听。穹苍就在休息区找了张蓝色的连排座椅,在靠墙的位置坐下。
  她姿势坐得板正, 腰腹挺拔,视线微微抬高, 落在墙上正在播放动画片的电视屏幕上。那一瞬不瞬的瞳孔, 让人误以为她对这节目看得入神。然而这不代表她察觉不到边上的女生正在悄悄地打量她。
  那女生的视线起先很收敛,悄悄往她脖子上瞥去。
  大概是因为穹苍的表情太过正气,她也莫名感觉被社会主义的光环所笼罩, 于是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到后来甚至变得赤^裸裸。
  穹苍难以忽视, 扭过头顺着望过去。
  女生得到回应, 仿佛受到鼓励, 立马挪动一个座位靠近,朝她搭话道:“小姐姐, 你脖子上的这个……圈?还挺有设计感的。上面这个字真好看。”
  穹苍笑了一下。
  女生追问道:“哪里买的呀?多少钱?”
  穹苍说:“一家专门研究人体结构, 深度了解生命与科学的涵义, 员工多数经验丰富,对客户进行专业性需求定制的机构。”
  “哇——”女生不明觉厉,问道,“是哪家公司啊?”
  穹苍淡淡吐出:“hospital。”
  女生:“……?”
  对不起,打扰了。
  贺决云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神似分手过后的场景,焉了吧唧的女生背对着穹苍独自神伤,后者岿然不动,静赏儿童节目。
  多么令人感怀流泪的两个人?
  贺决云说:“你干什么?你欺负人家了?”
  穹苍道:“你胡说什么?我对人向来绅士。”
  贺决云忍笑道:“行,绅士。走吧,咱们去二楼。”
  三夭已经提前联系过医院,向他们拿到了田兆华牵涉医疗事故的那起手术中,共同参与的几名医护人员名单,去二楼就是要找当初跟田兆华一起进手术室的一名护士。
  贺决云找到目标的时候,那名护士刚刚领着新人配完药,站在楼梯门口等待他们。
  她见到二人面孔,有略微的惊讶,尤其是在穹苍脸上多停留了两秒,大约想不到他们两人会是三夭派来负责采访的工作人员。不过因为已经在医院工作过数十年,她的表情很快控制住,恢复得无波无澜。
  贺决云指了指胸口的设备,表示自己在录音录像。护士点头,示意清楚。三人找了个相对僻静的杂物间进行交谈。
  贺决云掏出一本本子,他还是习惯性会用笔记录一些关键性的信息:“你还记得田医生吗?”
  “当然记得了,事情闹那么大,谁记不得啊?”护士布满细纹的眼尾爬上一丝困惑,“不过都那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们现在来,是想打听什么?”
  贺决云:“当初那起医疗事故。柳忱,是吧?是他指控田兆华医生,在医治他侄子的过程当中,疏忽大意,导致他侄子术后出现了严重的跛脚。”
  护士摇头,很是无奈地叹道:“手术出现意外是很正常的事,术前我们已经把风险跟家属说清楚了,是家属自己表示理解,然后签的字。世界上再优秀的外科医生也没有办法保证百分百的成功。何况,当时那位病人的情况已经很危急,受伤到就医的途中耽误了太长时间,医生的目标是保住他的命,最后只是跛脚,已经很不错了。病人如果非要拿医生当神仙看,那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所以,你认为田兆华在手术过程中并没有出现过失。”贺决云翻到前面一页,看着上面的记录,问道,“柳忱当时说,他是在偷听医护谈话中得知这件事情的,能放出这种风声的,肯定是当时参与手术的人员。你知道是谁吗?”
  护士坚定反驳道:“反正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医院因为这两件事,对田医生召开过无数次鉴定会议,既然连他们最后都认定这不是一起医疗事故,我认为你们应该相信权威。”
  贺决云抬起头,说:“当然。我们并不是质疑,只是在整合各方意见,不做个人判断。”
  护士点点头,冷静了些:“不好意思,我们每天处理这些事情,实在是太敏感了。”
  贺决云:“理解。”
  站在后方的穹苍突然问:“医生之间的竞争大吗?”
  护士愣了下,然后点头道:“当然大,哪个行业竞争不大啊?评职称啊,抢深造机会啊,刷履历啊,有时候连病人都要抢。哪里都一样吧。”
  贺决云:“那有没有可能,是别的医生在引导柳忱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好说。”护士可惜道,“不过那段时间,田医生确实是评副高的大热人选。真的是就差一点。”
  二人随后又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因为时隔太久,一些过于细节的东西,她已经记不大清楚。反正在她的印象里,田兆华是个对待病人很不错的医生,这种不错,是指实际意义上的不错。
  譬如尽量给病人开便宜的药;面对各种从乡下来,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长辈也表现得十分有耐心;做手术时会尽量选择留疤少防撕裂的缝合方法,哪怕技术难度会提高很多;面对经济条件有限的病人,会告诉他们一些医用标准外的廉价用药等等。
  田兆华这人比较心软,恰恰导致他工作可能会踩到红线,其实他的某些行为是要承担风险的。纵然他给出的用药建议没错,可人性一旦受到考验,对方不会记得他的好心。
  护士多说了一句:“现在做医生护士的,说话都要小心,运气不好,遇上一些不讲道理的病人,就会很麻烦。所以田医生真的是个好医生,这样的医生现在已经很难遇见了,毕竟农夫与蛇的故事发生得太多了,大家都得学会保护自己。”
  穹苍深以为然,唏嘘道:“做老师也差不多。有时候你不知道,你花费心力教出来得意门生,会不会是一个伪装起来的变态杀人犯。所以冷漠,是在这个社会生存最安全的姿态。”
  贺决云:“……”为什么你们的人生经历都那么丰富?
  他都想给穹苍发一个消极弹窗警告了。
  穹苍一个急转,又拔高道:“所以不忘初心的人,才尤为值得尊重。世界上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凡人,又怎么能衬托得出,勇者的伟大。”
  贺决云歪头:“你是在说你……自己?”
  穹苍在欣赏自我的同时,也会不吝于欣赏他人:“我想这里面也包括你,否则我不会跟你做朋友的。”
  贺决云受宠若惊:“谢谢啊。”
  穹苍笑了下,再次面向护士,拉回话题:“我了解你的意思了,田医生是个好人,不存在医疗事故,对吧?”
  “我是说一句如果啊,只是如果!”护士在二人的插科打诨下,精神出现松动,终究是把憋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就算田医生在手术过程当中,出现过那么小小的意外,可他的外科技术真的很厉害,他最后把人救下了,把结果控制在一个良好的范围之内。换另外一个人上台,或许都做不到他这种水准,他应该被要求偿命吗?”
  贺决云敏感地挑起眉毛,瞥她一眼。
  穹苍真的对这问题认真思考了一遍:“从我局外人的角度来讲,我应该跟你持有一样的观点。但是,从病人的角度来讲,鲜少有人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成为那个小概率。”
  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人都会做同样的选择,可是,公众对弱势群体又是天然有偏向性的,在面对类似争议的时候,常常会做出相反的举动。
  护士说着愤慨起来:“他做过那么多好事,救过那么多人的命,只是犯了一次错,就好像罪无可恕一样。大家对有能力的人为什么总是特别苛刻?如果他们能把对自己的宽容,分一点点到别人的身上去,田医生也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显然田兆华的死亡是让她十几年都难以释怀的事情。
  贺决云潦草地在本子上写下几行字,笔尖在末尾处顿了顿。
  护士惊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又不知道该如何找补,抿着唇角立在原处,想找理由离开。
  穹苍主动说:“你先去忙吧。有什么问题需要补充,我们再来找你。”
  护士疲惫点了下头,脚步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