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
  隔日, 郁云慈见到了卫青英。却不是对方应邀上门, 而是她们同时出现在成国公府。就国公府的邀请去参加花会。
  成国公府给她下的帖子, 且是范氏亲自所写。作为外孙女, 她自是不能推拒。孝义大过天, 哪怕再不喜成冰兰, 再不愿看到成冰兰, 总不能不登国公府的门。
  初秋来临,国公府里第一枝墨荷开放。借着花名,国公府办了一个小的赏花会, 提议的人是成冰兰。
  许是怕她会推辞,帖子是由范氏亲自下的。
  卫青英身着淡粉的衣裙,头上梳着双髻。发饰简单, 耳垂各坠着一个绿玉籽米。手腕及脖颈处, 没有多余的首饰。
  浅笑嫣然,长相秀丽, 明明脸上还是一团孩子气, 眼神却有着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沉稳和忧郁。
  郁云慈听成玉缨的介绍, 对她露出善意的笑容。她亦还着礼, 举止恰到好处。
  听说前几年她就开始帮卫大人料理内宅, 心性比同龄的姑娘更要坚韧。否则也不可能出了那样的事情,还能保持现在的模样。
  “我听庭生提起过你, 多有赞誉。”
  成玉缨脸色一下子变得黯然,那个少年的名字, 依旧如往昔一般, 闻之令人心旌。可是自己却不敢唤出来,以后便是在心里,都不能再思念。
  郁云慈眼尾扫到表妹的脸色,心下叹息。玉缨的一腔情意终是要错付,庭生终是要辜负天下任何一个姑娘。还不如长痛化短痛,断了她的念想。希望她能早些放下,不困于自己的一厢情愿中。
  “他还会夸人?”成玉缨讷讷,满心的酸楚。
  卫青英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倒还算大方。
  “匡少爷谬赞,青英不敢当。”
  “你能临危不惧,逃出虎穴,足见机敏聪慧。遇事淡定,任人诋毁而面不改色,心性坚毅,当得起别人的赞赏。”
  听到郁云慈的夸奖,反倒让卫青英有些心虚。她垂下眼眸,心里忐忑着,匡少爷与她商议过定亲的事情。她知道,锦安侯夫人是匡少爷的师母。必是不放心匡少爷的亲事,所以才会出言试探。
  她不由苦笑着,恐怕锦安侯夫人也不知道自己与匡少爷是要做一对假夫妻。
  匡少爷是她的救命恩人,还帮她遮掩。她感激不尽,初听匡少爷向自己提起亲事,她是震惊的。那天玉贞观的事情,别人不清楚,匡少爷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他为何要提议娶自己?
  难道仅是因为同情?
  她这样的人,已不能清白嫁人。匡少爷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更是于心不忍。可是在内心深处,自是千万个愿意。若是能与匡家结亲,所有的谣言会不攻自破,那些不入流的提亲人也会知难而退。
  如果她真的昧着良心应下,那岂不是害了自己的恩人?
  匡少爷是那么光风霁月的人,长相俊美,前程无量。自己占着他未婚妻的名,会不会连累他受别人诟病?
  她当下就拒绝了他,他却并不恼怒,只说让她再好好想想。
  心里煎熬着,偏成冰兰来下帖邀她参加什么赏花会。便是揉烂了帖子,这花会她都必须来参加。谁让成国公府势大,卫家不过是小门小户。
  胳膊扭不过大腿,再说,她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若是成七再使阴招,她必定奉陪到底,拉对方一起跌落污泥。
  眼前的锦安侯夫人,与传言的大相径庭。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艳丽庸俗的女人,却不想是一朵淡雅的高山杜鹃。
  且夫人看自己的眼神,没有一丝半点的嫌弃。
  她心底一暖,最近自己无论到哪时,都能听到别人低声议论她的清白。
  成玉缨先前言语之间的深意,她能听得出来。在锦安侯夫人没来之间,招待她的就是成玉缨。言语之间都是在打探匡少爷,对那日匡少爷救自己的事情尤为在意。
  匡少爷那样的人,就该配成玉缨这样的世家贵女。
  可是一想到成七,她又不甘心。成玉缨是成七的侄女,会不会与成七一样表里不一,美丽的容貌下面是一颗蛇蝎之心?
  郁云慈的眼神在她们身上各自停留,两位少女明显都对庭生有好感。难不成自己这是围观了古代少男少女的三角之恋?
  只是此三角非彼三角,谁能想到庭生不是男儿身。
  寒暄几句,郁云慈自是要去拜见范氏。
  范氏的脸上称不上好,自己的女儿,虽然分开了许多年,还是疼爱的。只是冰兰最近确实有些过分,差点捅了大篓子。
  如今她开始纠结,到底应该不应该把冰兰嫁出去。
  若是不嫁,以冰兰现在的左性,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非?万一弄出丑事,国公府的名声都要毁于一旦。
  要是把冰兰嫁出去,远离自己的掌控,那个孽障会不会彻底不管不顾,什么事情都敢做?
  她的头很疼,左右为难着。
  柳氏正代替嬷嬷,替范氏按摩头部。
  “娘,媳妇看着冰兰确实是真心悔过。”
  “但愿吧。”
  范氏轻喃着,冰兰在自己面前认真忏悔过。还说要重新开始结交京中的贵女,并与她们处好关系。
  又说上次慈姐儿来时,有些误会没有解开,叮嘱自己一定要给慈姐儿下帖子。
  她思量许多,想起冰兰小时候,虽是掐尖要强的性子,本性却是好的。
  一定是玉贞观的那些恶道,害得冰兰性子变坏。如今那些恶道得了天遣,冰兰应该走出阴霾,重新做人。
  这也是她愿意帮女儿牵头办花会的原因,希望经此一宴,京中人再提起冰兰,赞誉多过猜疑。倒是不求冰兰将来要嫁入高门帮衬国公府,只求以后平平顺顺莫要再起波折拖累娘家。
  “娘,慈姐儿来了。”
  范氏听到柳氏的声音,睁开眼。勉强挤出一个慈祥的笑意,招呼郁云慈坐到跟前。郁云慈侧坐在一边,自然地握手成拳,替她轻捶着腿。
  “还是慈姐儿懂事…”
  “云慈难得上门,自是要表现一番。比不得舅母和玉缨妹妹,日日精心照料外祖母,相形之下,云慈惭愧。”
  一番话说得柳氏脸都红了,连连嗔道:“娘,您听听,慈姐儿这张嘴,夸得媳妇无地自容。”
  范氏脸上的阴郁淡了一些,露出一个笑意。
  “她说得没错,你是个孝顺的。玉缨被你教得很好,我很欣慰。”
  嘴里说着欣慰,眼里却是被愁色重新笼罩,哪有半点高兴的样子。郁云慈纳闷着,莫非国公府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其实事情并没有发生,不过世家消息灵通。范氏已得知陛下属意玉缨,想把玉缨赐婚给宁王。且不说宁王如何,只说上头的方太后和良妃,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玉缨若是真成了宁王妃,对着那两代难缠的婆婆,日子岂能好过?即使是有成太后和安妃娘娘太看顾,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宁王府。
  赐婚的圣旨虽然没有下,但听消息,应是圣意已决,难以更改。
  柳氏许是跟着想到,刚才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勉强。垂着头,手上的动作未停,一下一下地按摩着。
  范氏反手拍在她的手上,“我好受多了,你歇歇吧。”
  “媳妇不累。”
  “你不累,我心疼。歇着吧。”
  柳氏这才放开手,就势坐在范氏的另一身侧,与郁云慈一起,各自捶着范氏的一条腿。范氏轻叹着气,由着她。
  郁云慈已能肯定,国公府有事,且事情不算小。
  正想着,成戟和成钺拥着一位锦袍少年进来。
  范氏立马坐直身体,柳氏和郁云慈都停下手中的动作。
  赵显一进门,眼睛就看到了郁云慈。
  本来今日他是不会来国公府的,但是师兄交待得郑重,请求他来一趟,让他帮忙照看一下景夫人和卫小姐。
  他有些气闷。
  师兄对卫小姐太上心了一些,什么照顾景夫人的话,不过是顺带的。
  不说卫小姐的清白问题,就是她的出身长相,哪一点能配得上师兄。他就是想不明白,师兄明知道卫小姐被污,居然还如此上心。
  师兄对任何人都很冷淡,偏偏那个卫青英,也不怎么就入了师兄的眼。他苦恼着,越想就越觉得替师兄不值。
  范氏很意外,这个身份尊贵的外孙,平日里虽然与钺哥儿交好,却并不是时常登门。而且贤王对冰兰似乎有意疏远,根本就不可能来捧赏花会的场。
  一想到小女儿,头又疼起来。
  贤王给范氏请过安后,便匆匆离开。
  倒没有急着出府,而是一直远远站在园子外,望着里面的人。他没让成钺跟着,除了不远处保护他的侍卫,身边再无他人。
  园子的角落里,那淡粉衣裙的少女显得形单影只。她脸上带着笑,像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丛花,与园子里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他的心里莫名开心起来,很快垮下嘴角。觉得自己堂堂男儿,居然有如此卑鄙的心思,连他自己都看不起。
  可是,为何一想到有人会成为师兄的未婚妻,他的心里就这么难受?
  卫青英被成冰兰有意孤立着,除了成玉缨时不时关心一下,再没有别人愿意靠近她。她知道成七是故意让自己难堪,并无半点的难过。
  成七请她来,为的就是羞辱自己。
  若是她受不住,露了相,那正合成七的意。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她不会做。她怎么能让独自抚养自己长大的父亲伤心?
  郁云慈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贤王复杂的眼神。
  顺着那眼神,看到了孤伶伶的卫青英。
  赵显亦看到了她,轻哼出声,带着些许愤怒,“师兄真是被人迷了心窍,就那样一个寻常的姑娘,还让我堂堂王爷亲自来保护。”
  少年嘴硬,他是气师兄太在意卫青英。其实心里也有些担心卫青英的安全,毕竟成七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他真不明白,母妃那么温婉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妹?
  郁云慈听到他的抱怨,有些好笑。看来她围观的不是三角恋,而是四角恋。
  “庭生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他让殿下来,必是十分信任殿下。”
  赵显闻言,胸膛挺起来,自傲道:“那是自然,师兄与本王感情深厚,岂是别人可以代替的?”
  她嘴角扯动,微微一笑。
  园子里,成冰兰身着正红的襦裙,领着几个眼生的姑娘,在介绍着正中那盆盛开的墨荷。她的声音轻柔,语气不急不缓。
  若不是郁云慈见识过她的真面目,只怕都会以为她是一个通晓道经,超凡脱俗的女子。
  许是察觉到有人看她,她抬起头,眼底闪过利光。遥遥地看过来,挑眉一笑。眼神刻意扫过卫青英,似乎夹杂着嘲弄。
  郁云慈的心立马提起来,成七的笑有些诡异,对方不会又打什么鬼主意?
  “庭生担心得对,国公府里不太平。”
  她轻语着,看了一眼贤王。
  贤王皱起眉头,望向成冰兰,又转到卫青英那边。少年的脸上难得严肃起来,背着手故作深沉地点头,招了侍卫上前。
  不知他吩咐过什么,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悄悄挪过去,守在离卫青英不远的地方。
  成七眼眸一扫,似乎看到了,笑意加深。
  “啊!”
  园子里一个姑娘喊起来,紧跟着又有另一个姑娘喊起来。
  郁云慈抬头看去时,只见那刚刚还在花盆里开得好好的墨荷,正被成七掐断花朵,捏在手心里。而且她的另一只手在一片片地撕扯着墨荷的花瓣,嘴里始终泛着笑意。
  她身边的几位姑娘呆愣住,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
  那朵墨荷被扯得七零八落,花瓣被粗鲁地扯下,从成七的手中飘落。
  很快成七的身前,花瓣洒得满地都是。众人眼睁睁看着成七的花头鞋子踩上去,碾碎了花瓣,将它们踩进尘泥,与污浊混为一体。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墨荷开得如此好,若是一直在枝头,由着它从盛到败,最后萎黄。还不如趁它正艳时摘下,留下芬芳。你们看这些花瓣,落在地上,余香阵阵。岂不是比任其枯萎来得壮烈?”
  看着众人震惊的眼神,成七似乎很意思,有些怜悯地叹息着,“自污浊中来,回污浊中去。花儿再美丽,都是恶臭腐土中滋养出来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不过是轮回。花木与人一样,来到世间都是修行。你们不懂,我是让它早些溯回本源,早些得道。”
  那尖叫出声姑娘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知要怎么样反驳。成七小姐之前的一段话说得有些道理,可是后面的一段话听得人发懵。什么轮回之类的,让她心跳得好快,总觉得眼前的红衣女子好生诡异,令人想逃离。
  还没来得及告辞,就听成七笑道:“日头渐高,不如请大家移步我的院子,我特意备了菊花茶,还命人备了各色菊花做的点心菜式,请大家赏脸一品。”
  她诚心相邀,含笑嫣嫣,半点别有之前的怪异。众人没有推却的理由,心道刚才必是想得多。人家成七小姐是修道之人,字字玄机,行事难免不同于世俗。
  郁云慈原想趁机躲开,不想成七眼尖手快,一下子就窜到面前,死死地挽着。
  “慈姐儿,你不会不给七姨这个面子吧?”
  “你有脸吗?”郁云慈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回道,面带微笑。
  那几位姑娘以为她们姨甥情深,倒是没有走过来。成七脸色不变,压低着声音,“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不差我一个。”
  倒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郁云慈挣开手,看到了最后面的卫青英。自己可以借口不去,卫小姐却是逃不掉的。再者还有这些人,包括玉缨,又在国公府里,成七不敢轻举妄动。
  “七姨相请,欣然从命。”
  成七露出胜利的笑容,神色欢喜。
  郁云慈始终不放心,朝贤王递了眼色。贤王避在一棵树后,别人看不到他,但她这个方向却是能看得到的。收到她的暗示,贤王会意,带着侍卫们守在成七的院子不远。
  进了成七的屋子,郁云慈想起上次,心警醒着。
  桌上的酒水点心,她一个都没有动。
  她提着心,听着成七一直在说着自己在道观的事情,什么上山采药,研道修行之类的。不大一会儿,那元贞仙姑进来,与大家讲了一篇道经。
  姑娘们听得云里雾里,成七说她师父元贞仙姑有一方神印。是仙化天师生前所有,传到元贞的手中。
  见众人心生向往,她便提议大家可以去内室一看。
  都是姑娘家,自是不用避讳什么。郁云慈对成七的事情不感兴趣,便坐着没动,卫青英看她没动,也没有跟着进去。
  “那神印我看过,就在这里陪着表姐和卫小姐吧。”
  成玉缨跟着留下来,成七也不强求,被人簇拥着走进内室,很快消失在屏风后面。
  “走吧。”郁云慈起身,对卫青英道。
  “这…不太好吧,我们还未与成七小姐告辞…”
  郁云慈眉眼淡淡,看了一眼成玉缨,“玉缨要不要一起?”
  成玉缨略一思考,跟着站起来,对卫青英道:“没事,小姑兴致很高,想来要说上半天。我们暂且离开,等会再来。”
  卫青英点点头,若不是她自己身份低,早就甩了成七的脸子,何须如此小心谨慎。那盈满胸腔的恨意都不敢表露半分,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她眼神隐晦地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不知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居然传来丝竹之声。
  几人离开座位,还未走两步,只见元贞仙姑折返,站到郁云慈和卫青英的面前。扬了一下拂尘,道:“那神印是不外传之物,颇有仙气,几位道友会何不前去一观?”
  郁云慈正欲说话,猛然身边的卫青英软倒在地上。
  她心道不好,快速朝不远处的传画使了一个眼色。紧接着成玉缨倒在地上,她瞪大着眼,似想怒骂出声,无奈两眼一闭,倒在卫青英的身边。
  传画等几个下人喊着,惊慌地奔向各自的主子,无奈内室的琴声猛然高亢,没有人听到外面的动静。
  元贞仙姑见状,朝赶过来的传画等几个下人又挥了几下拂尘,很快她们也跟着倒地不起。
  她得意一笑,快速掀开墙上的一幅画,不知按到哪里,墙开出一道门。门内走出来一个男子,他一言不发,眼神阴鸷。
  与元贞一人拖着一个,把郁云慈和卫青英拖进暗室中。
  原本成玉缨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所谓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硬闯,说的就是成家的这位孙小姐。
  元贞轻蔑一笑,她的好徒弟连亲外甥女都能下手,想来不会介意多一个亲侄女。
  她看着地上的成玉缨,略一思索,便示意男子把成玉缨也弄进去,最后连几个丫头全部拖进去,再把墙洞复位。
  一切办妥,她把画放下来,扬着拂尘含笑走进内室。
  暗室中,那男子靠在墙壁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云慈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神一直盯在自己的身上,那种被毒蛇缠上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不用睁眼,她就能猜出对方是谁。
  她无比庆幸自己的小人之心,即便是范氏相邀,她依然做足防范。
  另外,还得感谢柳神医,他的百毒清确实管用。
  本来,她能在第一时间跑出屋子,便是跑不及,大喊一声救命贤王也会冲进来。但是她没有。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如果成冰兰反咬一口,把成表妹和卫姑娘迷晕的事情赖在自己的头上,她还真有些百口莫辩。
  所以,这次一定让要成冰兰得到应有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