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月下
  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街巷, 她的目光才离开。抬头望天, 太阳朝西, 已是半沉。秋日的阳光不算浓烈, 却温暖得让人鼻头发酸。
  女子不易, 自古皆然。
  好比她, 好比卫青英。
  “公主殿下, 厨房的汤怕是到火候了。”
  采青小声提醒着,她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庄子上送来一只獐子,她命杨管事洗净后用大调腌制一个时辰, 再过水放在灶子上煨着。
  算时辰,能赶上晚膳。
  程八的事情,她只能旁观。
  生存既然不易, 把握自己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主仆二人到了厨房, 还未走近,香气就直扑入鼻。杨管事看到她, 忙上前行礼。她摆着手, 走到炉灶前。
  杨管事揭开盖子, 浓郁的香气散开。
  獐子肉调的五香料, 此时煨得酥烂, 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很好。”她试了一口,滋味儿正好, 香鲜软烂,再来一个青菜, 她能一气就完一碗饭。
  若说穿越后最满意的是什么, 大约就是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她有花不完的银子,还有年年出产的庄子铺子,再加上给力的老公,实在是比前世好上数十倍。
  汤羹是百合莲子的,润肺滋补。
  “殿下真是细心。”杨管事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把晚膳的菜色一一看过,还问了一些秋季进补的注意事项。
  “侯爷事多,我精心些是应该的。”
  “自打奴婢跟了公主,可真是掉进了福窝中。”采青笑道,看到另一口大锅中红烧的獐子肉。挑去主子们专门煨的獐脯,余下的那些肉,都是府中下人分食。
  作为殿下的贴身丫头,她和传画自是少不了。
  一些小恩小惠,郁云慈乐得大方。侯府的下人,比起其它的府邸,真算得上是少的。主子也就自己和侯爷,侍候的人也不多。
  所以自她当家后,不论是伙食还是福利月银,都比以前好许多。
  难怪下人们对她感恩在心,甚至在私底下偷偷议论着。比起侯爷以前未成亲时,简直是过上了神仙日子。以前府里有杜氏在,少得不这里抠抠,那里抠抠。虽然没有太过份,总是让人心里不舒坦。
  “采青姑娘这话说得没错,能侍候公主和侯爷,是我们大家的福气。”杨管事附和着,随着灶房里的其他人跟着附和。
  郁云慈但笑不语,她真心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多了不得,对别人感恩戴德的话,听着还是有些心虚。
  这番淡然的模样,让杨管事更是心生佩服。
  安排好晚膳,她便离开。
  想想时辰还早,索性去看侯爷和锦儿。锦儿已经开始跟着侯爷习武,此时两人正在校场中。院门口守着两个眼生的侍卫,左三在校场边随候着,左四不见踪影。
  进到校场,就看到锦儿在扎马步。
  习武的基本功,大多是从扎马步开始。小家伙一身短衣襟小的打扮,小脸蛋很是严肃,在她进来后,连眼神都没有乱动一下。
  身体半蹲,小腿扎着,似乎有些不稳,却一直挺着。
  “侯爷,是不是到时辰了?”
  孩子还小,筋骨什么的都稚嫩着。要是练伤了,怕影响以后的生长发育。
  景修玄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旁边烧着的香,还有一小截就烧到底。道:“再等一会儿。”
  她点头,孩子的教育她插不上手。无论是文也好,武也好,以她在前世学的知识,在古代根本派不上用场。
  终于香烧到尽头,他清冷地出声,“今日就到此为止。”
  檀锦闻言,想直腰收腿,却不想一时身软没站稳,人就跌在地上。小小的一团在地上滚着,她正欲上前去扶,看到他不赞同的眼神,收回了手。
  很快,锦儿自己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有模有样地行着收尾的结礼。
  她这才欣慰地过去拉着他,用帕子替他擦着额头的汗珠子,“锦儿,累不累?”
  “不累。”锦儿声音很大,眼神在偷瞄景修玄。
  郁云慈只觉得好笑,也不揭穿他,牵着他的手怜爱道:“赶紧回去洗洗吃饭,饿坏了吧?”
  小家伙想说不饿,可是肚子却在咕咕作响。想着舅母肯定已经听到,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去。她摸了一下他的头,牵着他转身往院子外面走。
  景修玄眼神一黯,轻咳一声。
  檀锦立马松开她的手,“舅母,锦儿是男子汉大丈夫,要自己走。”
  “好,你是男子汉。”她失笑,由着他自己走。
  回过头去,看到脸色冷淡的男人,低语道:“我觉得侯爷以后一定是个严父。”
  “严父慈母,理所应当。”
  她错后一步,等他上前。与他相视一看,他眼神幽深,而她则是笑意嫣嫣。古代的男人,大多只能作个严父吧。
  伸出手指,勾住他的手,“侯爷以后只管做恶人,好人都让我来做。保管以后孩子们长大,都道娘好,不记得爹的好处。”
  他眼神柔和下来,里面全是她的笑颜。
  到底是在外面,有些话题不宜深聊。那些做父母的事情,待到以后她的生了孩子,再来讨论也不迟。
  走到门口时她眼神一扫,随意问道:“左四去哪里了?”
  左三脸色一变,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
  景修玄眼皮未抬,道:“左四现在不当值。”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有看到,就把这事放下了。
  而左四,此时正处在一个巷子里,地上躺着三个街头混混。一边的程八捋着袖子,头发还有些散乱,脚踢着其中一个混混。
  “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还敢打姑奶奶的主意。”
  “姑奶奶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以后看到您,一定绕道走。”
  这几个混混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单身女子,长得还颇有姿色,哪能不起歹意。程八本就心里憋屈,故意引着他们,堵在巷子里好生教训一番。
  若是平时,混混们哪里认不出程府的八小姐。
  今日程八没穿红衣,未骑高头大马,一身的缟素,流荡在街头,看着确实有些楚楚可怜。
  “滚!”
  程八吼着,方才一番发泄,她觉得气顺了不少。三个混混一听,连滚带爬地离开。她拍拍手,理理头发,看向左四。
  “左侍卫是来看我的笑话?”
  “不是,属下恰巧路过,路见不平。看来程姑娘不需要别人的相助,如此属下告辞。”
  说完,左四转身就走。他是不放心,一路跟来的,看到她和以前一样生龙活虎,无人能欺。他不知为何,放心了许多,同时心里升起淡淡的失落。
  看来,无论何时,他对她都是无用的。
  “你给我站住!”
  程八叫住他,跑到他的面前,“你是特意来寻我的?”
  “不是,属下刚才说了,是正好路过。”
  “原来是这样。”程八眼里的亮光暗下去,很快抬起头问道:“若是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与广昌侯府解除婚约,你愿不愿意娶我?”
  现在的她,不是什么司马府的小姐。程家已是平头百姓,他与她不再门第悬殊,他们会不会有可能?
  “程姑娘,属下只是个下人。程姑娘无论是何处境,都不是属下可以肖想的。既然程姑娘无事,那属下不宜久留,以免坏了您的名声。”
  “我不在乎,我跟你说,我想离开京城。要不,等我与侯府的婚事一除,我们远走高飞吧?”
  左四定定地看着她,轻摇着头,“程姑娘,属下真的没有恩情于您,您莫要再说报恩的事。要是属下真的不管不顾,与您一起离京,那岂不是陷侯爷于不义,属下不能让自己的主子为难。”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你走吧…”
  程八低头苦笑,挥手让他离开。左四停顿一下,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长长的巷子,两面冰冷的墙壁,她一人孑立着。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充满嘲弄,最后竟然带着哭意。
  左四没有回头,脚步未停。
  从侯府后门进去,碰到同伴,同伴一把拉住他,“今日可是好险,你突然换值,公主殿下来时还特意问起你。”
  “殿下问我了?”
  “可不是,左大哥还未来得及回答,侯爷就说你今日休息。”
  左四拍拍对方的肩膀,“多谢。”
  告别同伴,他疾步赶到左三的身边,伸长脖子看着院子里。
  左三低声道:“侯爷和公主及表少爷在用膳。”
  左四点头,站在他的身边。
  屋子里,郁云慈正张罗着给景修玄夹菜,“这是獐子肉,煨了一下午,取的是獐子身上最好的一块胸脯肉,你们尝尝看?”
  说着,先夹一块到他的碗中,再夹一块到檀锦的碗里。
  檀锦是第一次和舅舅一起吃饭,难免有些紧张。只顾低着头扒着碗里的饭,连菜都不敢夹。郁云慈也不破,夹过獐子肉后,又夹了其它的菜。
  野味本就鲜香,加上煨的时辰足够,很是入味。
  “味道不错吧?”她含笑问道。
  锦儿拼命点头,“舅母,这肉真好吃。”
  “不错。”景修玄赞同。
  她高兴起来,精心准备的饭菜能得到别人的肯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以后不愁没事做,有钱有闲,有的是时间琢磨吃食。
  “好吃你们就多吃些。”
  得了她的话,檀锦自是会响应,扒饭的小手没停。若不是怕他晚上吃积食,恐怕小家伙能吃两碗饭。
  吃完饭,歇了一会儿,各自喝了一碗百合莲子羹。
  檀锦揉着小肚子,一副吃撑的模样。
  “侯爷,今晚吃得有些多,若不然我们到园子里去消消食?”
  “好。”
  他自是会应,三人一起出门。出门口时,郁云慈看到左四,以为现在是换班的时候,没有多问。
  几人错身而过时,左四轻声唤了一声“侯爷。”
  景修玄停下脚步,郁云慈一看,就知道他们有话说,带着檀锦走到前面等着。
  左四低着头,“请侯爷责罚!”
  “明天记得自己去领十棍。”
  “是。”
  景修玄重新迈开步子,朝前面走去。
  后面的左三轻撞着左四,“便宜你了,擅自换岗,才挨十棍子。”
  左四点头,侯爷待他们不薄。他岂会为了一己之私,陷侯爷于两难之地。程小姐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那可是程家。
  程家再落魄,也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太子殿下的外祖家。
  “哥,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怕她一个姑娘家,不安全…”
  左三叹口气,“我是你哥,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怕她现在落魄了,会受人欺负不放心才跟过去的。你听哥的,她姓程,再怎么样都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左四的声音更低。
  两人嘀咕着,郁云慈看在眼里。
  她眼神闪了闪,左四今日有些不对。程八之前来找过自己,左四就不在府中,莫不是这两人还有往来?
  以前左四不是对程八避之不及?
  要说程八现在的身份,比起以前大不相同。可是再不一样,也不是左四能配得上的。不过以后的事情说不准,一切还得看缘份。
  如此想着,她笑了一下。
  “侯爷,您看今天的星星真多。”
  月亮一线,但星子繁密。挂在天幕上,像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黑色的天鹅绒上,闪亮夺目。
  “舅母,你看那颗星星最亮。”
  檀锦指的是北极星,她对星座没什么研究。再说古代讲的是二十八星宿,而现代人只知十二星座,她实在是没法教锦儿。
  “对啊。”
  “我父亲说那是紫微星。”
  她低头,看着小家伙。
  对于锦儿的父母,她一直是好奇的。“你父亲?他说过的话你还记得?”
  檀锦点着小脑袋,声音低下来,“记得,父亲会教我习字,还会给我讲很多很多的事情。因为娘不会说话,父亲每天都会说很多话,他还替娘说…”
  提起父母,他情绪难掩伤感。
  她蹲下去,与他平视。
  “锦儿,舅母相信你父母一定是化成天上的星星,在看着你。不信你抬头看看,哪颗星星对你眨眼睛,那就是你父母变的。无论你身在何处,他们都会一直看着你,保护着你。”
  “真的吗?”
  小家伙抬起头,果然觉得有星星在对着他闪烁。
  他高兴地指着,“舅母,那个一定是我爹,旁边的一定是我娘。”
  “没错,他们就是你的父母。以后你想他们了,可以在晚上出来看他们。”
  “嗯。”他用力点头,开始喃喃自语,“爹娘,孩儿现在和舅舅舅母在一起。他们待孩儿很好,孩儿一定用功读书…”
  这么小的孩子,就如此懂事,她看着都眼泛泪光。
  回过头去,对上一双幽深的眼。
  “侯爷,您见过锦儿的父亲吗?”
  景修玄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回答她的问题,“见过,非池中之物。”
  那真是可惜了!
  “那锦儿的母亲呢?”
  锦儿的母亲是侯爷的庶姐,这个侯府真够奇怪的,不光是老侯爷夫妻二人死的早,就是府中的姨娘也没一个活着的。
  原书中没的多提,她想应该是内宅阴私之类的。正室弄死府中的姨娘妾室,最后正室和丈夫都死了。
  景修玄睨她一眼,“很温驯的人。”
  “哦。”她没再多问,看来侯爷和庶姐的感情不太好。也是,他这样的性子,冷冷清清的,怕是和谁的关系都不好。
  檀锦已结束喃喃自语,看了过来。
  她摸摸他的头,道:“我们再往前走走。”
  走着走着,就到了假山处。
  她记得上次他们还在此赏过昙花,恍惚间似乎还闻到昙花的幽香。不会吧,这个季节,还有昙花吗?
  像是知道她的疑惑,采青轻声道:“夫人,奴婢听说每年府里的昙花都会从七八月开到十月份。”
  她起了兴致,命采青前去瞧瞧,果然发现其中一株的枝头上,盛开两朵硕大的花。
  “还真的有,侯爷锦儿你们过来看看。上回锦儿提前睡着,错过花开,这次可得好好看看。”她招呼着,锦儿立马蹬蹬地跑上前。
  两人蹲着,景修玄站在后面。
  灯笼的光下,是两朵圣洁的昙花,吐着花蕊。
  “舅母,这花真好看。”
  “可惜啊,这么好看的花只在黑夜里盛开,无异于锦衣夜行,生生让许多人错过它的花期。”她感慨着,伸手抚摸一下花瓣。
  “舅母,你以后想看,锦儿陪你来。”
  小孩子童言童语冲淡她的那一丝惋惜,她笑起来,“锦儿,这话你得留着和以后喜欢的姑娘说。舅母啊,不用你陪。”
  她可是有丈夫的人。
  眼神一瞟,挑眉看一眼身后的男子。
  檀锦歪着头,“舅母不喜欢锦儿吗?”
  她伸出手,捏捏他白嫩的小脸,“舅母喜欢锦儿,可是和锦儿一起吃饭,一起玩,但是不能一起赏花。等你以后长大就明白了。”
  “表少爷,公主说得没错。”采青捂着嘴,对高氏使着眼色。
  高氏忙去抱檀锦,“表少爷,您是不是该睡觉了?”
  檀锦看看舅母,看看舅舅,又看看捂着嘴笑的采青,像是明白些什么,又满脸的疑惑。他顺着高氏的话,打了一个哈欠。
  高氏行礼告退,“侯爷,公主,奴婢带表少爷先回去。”
  郁云慈失笑,她身边的下人,是不是过分解读她的意思?不过是随口的话,她们也能想到其它的方面。
  “去吧。”她好笑地同意。
  高氏带檀锦离开后,采青左三左四等人不由自主退开几步,假山之下,就剩他们夫妻二人。
  景修玄一撩袍子,蹲下来。
  “夫人,可是要与我一起赏花?”
  郁云慈脸上的笑意更深,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就势蹲在他的身边。人往他身上偎去,轻语道:“那是自然,我与侯爷以后要一起赏花,一起看月。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乐意之至。”
  她望着他的侧脸,剑眉高鼻,完美无缺。
  他的气势,他的内敛淡漠,无一不深深吸引着她。
  这样的男人,真的只是一个家奴出身?
  李山是匡家的家奴,后来是家将。便是在匡家无男丁主事曾经掌管过一段时间匡家军,也万没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
  难不成,她想错了?
  如果他不是李山重生的,为何对匡家的事情如此的上心?
  “侯爷,在认识您之前,我从不曾有过心爱的男人。”她脸有些烫,生平第一次表白,总觉得莫名心虚。眼神飘忽着,看到天上的星星,“侯爷,您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却明白她的意思。
  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指,长指摩梭着她的大拇指。
  “别人死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死以后没有。”
  她猛然睁大眼,他承认了?
  他承认自己是重生的!
  “你…”
  “你不是早就猜到?在你之前,我也没有心爱的女子,前世今生,唯你一人。”
  啊啊啊…
  她不知要如何接话,脑袋里一片空白。
  “侯爷,我…你…”
  “我们是一样的人,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眼神中跳动着星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心“咚咚”地跳着,情不自禁地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一次性问清所有的问题。这样的时机,以后应该不会再有。
  “侯爷,那您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我自小习武,年少成名,未曾取妻,英年早逝。”
  还挺顺口的,她想着。满脑子都是未曾取妻四个字,这四个字令她心内狂喜。既然没有娶过妻,那他一定不是李山。
  那么,他是谁?
  电光火石般,她想起那天他的反常。先是带她去茶棚,后来又带去武神祠,好像是想告诉她点什么。
  所以,他是…
  武神匡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