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个秘密
  五月十九日, 大周朝博学宏词科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 在文轩殿举行。
  作为通过了初试的士子, 程寻打起精神, 面对考试。
  据说试题是由皇帝亲自选定的, 只考一场, 当日交卷。诗、赋、论、经、史、制、策、算, 不多不少,各有一道题目。对程寻而言,这题量不算大, 但也不算小,需要好好把握时间。
  程寻暗暗叹一口气,开始认真答题。
  紧张吗?可能有一点。毕竟初试得了榜首, 这次也不能太差了。
  她记得今日清晨, 皇宫的马车早早接她进宫。苏凌坐在车内,眉目温和, 只温声对她说:“不用紧张, 尽力就好。”
  那就尽力吧。
  文轩殿安安静静, 只听得到皇帝放轻的脚步声。除却皇帝, 参与监试的还有四位御史。皇帝站了片刻, 悄悄离去。
  而这些,程寻并未注意到, 她所有注意力都在这八道题上。周遭的一切,她都未放在心上。
  结束时, 程寻已做完并检查了一遍, 自我感觉尚可。她随着其他学子一道走出文轩殿。
  考试期间尚不觉得如何,这一结束,只觉得饥饿和疲倦一起涌了涌上,眼睛发酸,肚子里也咕噜噜直叫。
  外面暮色四合,刚一出来,就被一个小太监扯了扯衣角:“程公子,这边来。”
  程寻认得他是行云阁的内监,眼睛一亮:“二殿下?”她跟着这个林公公快走几步,果真看见立于走廊里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脚步,还未等她唤出声,苏凌已转过了身,上前几步:“饿了吧?先去吃些东西吧。”
  程寻此时腹中饥饿,也不多话,只点了点头。
  林公公前面执着灯,程寻和苏凌一道跟在后面。
  苏凌轻声问:“考的如何?答完了吗?”
  “都答完了。”
  “那就好。”
  月亮已经升起,银辉洒在他们身上,拉下长长的身影。
  “我勉强用一些,得早些回去,我三哥还有江婶他们,肯定都在等我呢。”程寻小声道。
  苏凌点一点头:“我知道,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行云阁准备的食物简单清淡。程寻是真饿了,也不跟苏凌客气,吃饱之后,才搁下了筷子。
  “走吧,送你回去。”苏凌站起了身。
  “有马车送我就行了,不用你亲自送吧。”程寻略一迟疑,“等你回来,只怕宫里都落锁了。”
  苏凌身形微顿:“放心,不至于回不了宫。”他停顿了一下,挑一挑眉,饶有兴致的模样:“如果我回不了宫,不知道程公子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他紧紧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眼中隐约有些期待,等待着她的答案。
  程寻怔了一瞬,继而脸颊发烫,小声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是别送我好了。”
  苏凌眼中慢慢蕴起了笑意,他轻轻摇了摇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再晚一会,你三哥真的要担心了……”
  —
  五月中旬,天气热,可是夜里凉风习习,倒是颇为舒服。
  程寻和苏凌一起坐在马车内。两人离得很近,程寻干脆将脑袋搁在了苏凌肩头,她也不睁眼,只柔声道:“苏凌,我好累啊。”
  “那就好生歇一歇。”苏凌轻轻揽住了她,低声道,“殿试读卷需要三到五日,你歇一歇也无妨。正好云蔚他们回来了,这几天多半要聚一聚的。”
  程寻“嗯”了一声,她转了转脖子:“脖子疼,今天坐了一天,脖子都是酸的。”
  苏凌自是心疼,干脆让她脑袋搁在他膝头,帮她轻轻按着脖颈:“回去好好歇一歇。”
  撩开她脖子里的一些碎发,指尖所触,是她柔嫩的肌肤。温热、香软。苏凌揉着按着,渐渐地就有些心神摇曳了。
  “呦呦……”苏凌声音微哑。
  “嗯?”他按得不轻不重,缓解了她脖颈的酸痛感。她只觉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听他唤自己,下意识应了一声。
  苏凌声音极低:“你不要老招我。”
  “啊?”程寻没听明白。
  紧接着,黑暗中,她感到耳垂湿热,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她心头莫名一慌,困意全无,伸手胡乱一抓,竟抱住了他的小腿。
  她回过神,松开手,缓缓直起了身子。
  她知道是他亲了她,被他亲口的地方烫的惊人。
  “殿下,到了。”
  车夫忽然出声提醒。
  苏凌轻咳一声:“知道了。”
  有夜色遮掩,无人看得见他红透的耳根。
  程寻整理了一下衣衫,也不说话。
  苏凌低声问:“生气了?”他知道她脸皮薄,可他们现在的关系,他亲一下,不打紧吧?要不,就趁着今年,先把名分正式定下?
  他正胡乱想着,却听程寻小声道:“你低一下头。”
  黑夜中,她的声音听着格外悦耳,如同风吹碎玉,隐隐透着凉意。
  “嗯?”苏凌挑眉,隐约带些缱绻的意味。他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照办,果真低了头,“呦呦……”
  他刚低下头,话未说完,只觉得唇边一热。他怔了一瞬,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心中欢喜,欲加深这个吻,他右手一伸,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然而,程寻却眨一眨眼,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嘻嘻一笑,从他怀中挣脱,跳下马车,小跑着回了程宅。
  程家大门开着,门前的灯笼洒下红色的光。程寻步伐极快,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苏凌掀开车帘,盯着程家大门望了一会儿,轻轻摇一摇头,慢慢抚上了唇。
  下次一定要补回来,不能让她逃了。
  —
  程瑞和江婶等人确实在等待程寻,看她归来,齐齐上前询问:“饿不饿?渴不渴?想吃什么?考的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程寻定了定神:“还好,一切正常。不饿也不渴,我用过晚膳啦,就是累的慌,想沐浴了就休息。”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江婶忙去准备热水,程瑞则问道:“在哪儿用的晚膳?宫里?”
  程寻点头:“嗯。”她轻轻叹一口气,向三哥抱怨:“考试那么久,连加餐都不准备。”
  “题目难吗?”
  “说不上来。”程寻歪着头,“三哥,我困了,明儿咱们慢慢说,你也帮我分析一下,看我答得如何。”
  程瑞心知她辛苦了一日,也不再多留,应下此事,便先行离去。
  —
  此次阅卷的共有六人,俱是学识渊博之士。每份试卷,都由这六日审阅商议。最终,他们定下了一二三等。
  五日后,六位阅卷官一起将一等的十份试卷呈到御前,请皇帝钦定名次。
  卷头密封,皇帝亲自审阅这十份试卷,匆匆浏览后亲自定下了名次。这才命人除去密封,准备以朱笔填写一等三甲次序。
  待看清一甲三等的姓名后,皇帝眸光一闪,甚是意外:“程寻?”
  这是他自己定的第一名?
  “回皇上,是的。初试榜首就是程寻。”沈大人忙道,“史、制、策、算极佳。”
  皇帝将案头的试卷推开,神色有些古怪。当初榜首是程寻,他自然也知晓。只是他没想到,在试卷密封的情况下,由他钦定名次时,他自己竟也将程寻定为头名。
  看皇帝神情,沈大人心下惴惴,暗忖,莫非皇上不喜欢这个程寻?可这程寻不是二皇子殿下的伴读么?莫非是皇上不满二皇子……他心中一凛,不敢再深想下去,忙道:“殿试由皇上主持,名次自然也由皇上钦定。皇上若是不喜欢……”
  “不。”皇帝摆手,制止了沈大人的话,“即已定下,何必再改?”
  他提起朱笔,飞快填写了一甲三等次序。末了又道:“也没必要。这又不同于正式科考。”
  皇帝盯着程寻的名字看了好一会儿。
  竟然真是个有本事的。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此次博学宏词科,皇帝又多了五十个可用之人,自当恭喜。
  然而皇帝却盯着朱笔写就的程寻的名字,良久之后,才移开了视线。——他终究还是没把她的名字划掉。
  罢了,教他们欢喜一下吧。
  —
  报喜的人到程宅贺喜时,程寻正和程瑞说话,忽然听得外面敲锣打鼓,她眨一眨眼:“怎么回事?”
  程瑞已早她一步反应过来:“愣着干什么?这是来报喜的啊!还不赶紧去换衣裳!”
  “哦哦。”程寻低头看一看自己如玉的手和浅碧色的衣裙,匆忙进了房间,化妆更衣,速度极快。
  果然待她收拾好之后,见三哥正和报喜的人说话,又自怀中摸出碎银子:“多谢报信,这些拿去喝酒吧。”
  报喜者眼睛一转,看见了程寻:“这位便是程公子吧?恭喜恭喜了,获得一等头名。这若是正儿八经的科举,那可就是状元了。”
  他微微欠着身,笑意盈盈同程寻打招呼。
  程寻身体像被定住了一般,半晌动弹不得。一等头名?状元?她果真中了一等头名?皇上钦定?她怔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同喜同喜,辛苦老哥跑这一趟了。”
  待报喜之人离开之后,程寻一把抱住了三哥,高声道:“哥,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我得了第一啊。”
  程瑞有些无奈,把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听到了,听到了。能松手了吗?回书院报喜?”
  “当然,肯定得让爹娘他们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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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寻此次得了一等头名,程渊夫妇、程启夫妇自都十分高兴,甚至是才一岁多的小侄女静好,也跟着笑呵呵的。
  程渊当年中了探花,他三个儿子,除了过继除去的程瑞,长子程嘉是进士出身,次子程启中举之后,没有继续参加科考,倒是他这个小女儿竟在博学宏词科中考中了一等头名。
  他心中激动欢喜,恨不得昭告天下,这是他女儿。
  雷氏亲自下厨做了好几个菜,一家人欢欢喜喜。
  卢氏刚夹了一筷子鱼,就面露难色,放下筷子,掩口离席。
  程启惊道:“这是怎么了?”忙追出去询问。
  雷氏定了定神,轻笑道:“是有了吧?”她瞧了女儿一眼:“如果真是有喜,那可是双喜临门。”
  程寻讶然:“嫂嫂又有身孕了么?”
  她话音未落,程启夫妇便回转过来。卢氏粉面含羞,程启面带喜色。
  轻咳一声,程启道:“父亲,母亲,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知晓……”他看一眼粉颈低垂的妻子,目光中染上一抹柔情:“静好可能要做姐姐了。”
  “真的?”
  雷氏先时虽然这般猜测,但是经程启证实后,仍是翘起了唇角。程启夫妇成婚数年,不见有孕。如今静好才一岁零两个月,就再度有喜。挺好。
  程渊捻须而笑。喜上添喜,更让人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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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寻在博学宏词科考试中获得一等头名,喜讯很快传开。崇德书院的学子也尽皆知晓了此事,一时议论纷纷。
  “他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往往沉着性子读书呢,都能读的不赖。”温建勋叹道,“前有杜聿,后有程寻。”
  霍冉则不以为然:“话别这么说,咱们书院独来独往,专心读书的,可不止这俩人。”他努了努嘴,“那谁,不也勤奋好学,看不上咱们这些人吗?”
  温建勋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知道说的是张煜,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他听母亲说,他议亲的姑娘似乎是程家二房的姑娘,和北乡伯张家勉强有些亲戚关系。他不想面上不好看,就道:“云蔚前些日子回来了,听说前几天领了赏。不如什么时候去醉仙楼聚一聚?”
  “行,叫上云蔚,让云蔚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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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蔚对做东没意见,只是他寻思着,这得叫上程寻一起。——程寻欺瞒他那么久,至少得给他一个说法吧。何况程寻这次博学宏词科考试得了一等头名,更应该庆贺啊。
  他辗转到了京城程宅,表明来意之后,就做下饮茶了,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
  程寻颇有些无奈,不过她考的好,老同学想让请客,那就请吧。她正好还有些私房钱。她定了定神,问:“只请你么?”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吃独食的人吗?”云蔚眼珠子瞪得极大,“纪方、霍冉、温建勋、柳明丰、姜成,姜成这次考中了三等。纪方今年要离开书院了,霍冉家里也不想他再读书了,给他另寻了营生……”
  程寻默默算了一下,他提的人并不多,她想了想:“加个苏凌?八个人正好凑一桌。”
  她作为人家的女朋友,请异性同学吃饭,是得向他报备,邀他一起吧?这道理,应该没错。
  云蔚眼珠子瞪得更大了:“苏,苏凌?你说二殿下?”叫上他,这一顿吃的可就不踏实了啊。
  “你知道了?”程寻讶然。
  “能不知道么?”云蔚轻哼一声,“我那天去宫里领赏谢恩,正好跟他撞个正着。还好我反应迅速,不然说不定还要被治个御前失仪。”他声音渐低:“在胡渚都没丢掉性命,见了老同窗,差点魂给惊飞了。”
  程寻忍着笑意:“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吓坏了。”
  “哼,谁知道真吓坏还是假吓坏?整个崇德书院,谁不知道,你们俩关系最好?”
  他这话说的是在书院时,可程寻不由地想到现在。她和苏凌的关系,众人并不知晓。她心里暗暗有些甜意,轻笑道:“是真吓坏啊,我本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她正色道:“既是同窗旧友小聚,不可不叫他。”
  两人说一会儿话,云蔚又转换了话题:“你见过程家二房的小姐吗?”
  “什么?”程寻微怔,心说,他是说端娘?
  云蔚看她神色,心里已有了猜测:“看你这样,也知道没见过了。算了,不问你了。跟你说个秘密。”
  程寻心头一跳:“你说。”
  “我这次回来,我祖母关了我几天,不过到底是心疼我,她老人家要帮我去提亲了。”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程寻的肩头,眉目间得色隐约可见,“你就等着喝喜酒吧。”
  程寻怔了一瞬,心绪复杂:“杨姑娘?”
  云蔚挑一挑眉:“难道还能有别人不成?”
  他三年前无意间见到一个姑娘,那时心里就有了她。三年的光阴,非但没让她的影子越来越淡,反而逐渐清晰,再也驱逐不出去。说来也奇怪,他和杨姑娘并没有真正接触过多少,可是只要一想起她,他心里就柔软一片。甚至为了她,他愿意上进,愿意变得更好。
  在胡渚时,风雪大,除了祖母和母亲,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她。
  程寻轻轻点一点头:“那,我等你好消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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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程寻答应了要宴请同窗好友,但是刚考中一等头名的她,近来并没有这个空闲时间。
  她和其他考中的士子一起谢恩。谢完皇帝谢主考官,谢完主考官再谢阅卷官。至于和这些所谓的同年们的应酬,她则能推就推了。
  胡渚的使者下榻四方馆已半月有余,尚未面见皇帝。这些日子被严加看守,甚是不便。乌维等人再次递了折子,请求觐见。
  皇帝仿佛才注意到他们一般,在宴请博学宏词科一等士子的晚宴名单上,加上了胡渚使者。
  大周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而胡渚原本就物质匮乏,如今经战火洗礼,更是困顿。皇帝有心想叫胡渚使者见识一番。
  至于先前双方商定的条件,也是时候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