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难题
  六月初一, 皇帝在瑶光殿宴请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士子以及远道而来的胡渚使者。
  程寻在傍晚乘马车进了宫。夏日的晚霞犹如浓稠的红色染料, 染红了半边天空, 令人目眩神迷。
  她定了定神, 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这不同于新科状元的大红状元袍, 不过倒也崭新挺括。可惜她涂黑了面容, 加粗了眉毛, 倒将十分的容貌生生折耗了几分。
  在宫门口,她正好碰上熟人。——老同窗杜聿。
  杜聿偏巧正也从马车下来,甫一看见她, 就扯了扯嘴角,笑意脉脉,让人如沐春风。他拱了拱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恭喜。我看了你答的试卷, 你进步很快。”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歉然一笑:“瞧我,说的什么话。你如今是一等头名, 和状元也差不了多少……”
  程寻抬头, 颇不好意思:“修远别这么说, 还是差很多的。”她犹豫了一下, 问道:“我, 我不用唤你恩师吧?”
  杜聿是初试的三位考官之一,并不算是主考官。然而历来进士都会尊称自己的主考官为恩师。旁人也就罢了, 对自己老同学,她好像还真叫不出口。
  “什么?恩师?”杜聿忍不住轻笑, 眸底的笑意愈发浓了, “你敢叫,我也不敢应啊。像以前那样,唤我修远就好。”
  这是夫子的妹妹,山长的女儿,他再托大,也不敢应她一声恩师。
  两人都要参加今日的晚宴,干脆同行。
  “紧张吗?”一路这么干走着也不大好,杜聿想了想,出声问道。
  程寻点一点头:“还好吧,是有一点点。”她偏了头看向杜聿:“当初你赴琼林宴的时候……”
  “我赴琼林宴的时候,也紧张,怕御前失仪,就在袖子里塞了一块巾子。”
  程寻转了转眼珠:“不想喝酒?”
  杜聿有些意外,瞥了她一眼:“是啊,你知道我以前基本没喝过酒。书院里他们一起小聚的时候……啊,他们小聚,你也很少参与。”
  两人说起在书院的旧事,不知不觉就到了瑶光殿外。
  瑶光殿本就富丽堂皇,今日特意装饰过之后,就显得犹若仙宫一般。高悬的宫灯散发着暖红色的光芒,更似仙境。
  位置是早就安排好的,程寻恰好就在杜聿下首,而她下首则是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二名高岩。
  晚宴还未正式开始,杜聿念及同窗情分,小声对程寻提点了一些。
  这些话,昨天苏凌才叮嘱过她,程寻还记得很清楚。不过杜聿此时提醒,她依然认真听着,唯恐有所遗漏。
  酉时前后,其余人等先后进殿。
  苏凌走入瑶光殿时,目光扫过,一眼就看到了正认真倾听杜聿说话的程寻。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抬起头,向他遥遥看来,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晶莹雪白的细牙。
  这笑容太过灿烂。苏凌下意识回了一个微笑。
  “等会儿胡渚使者……”杜聿正低声说着,忽然注意到不对。他抬眸,见身边的人眼眸润润的,亮亮的,似是刚下过雨一般。他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不出意外看到了正与其视线交汇的二皇子。
  瑶光殿里人不少,热热闹闹,灯光氤氲。然而却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绸,将这两人的目光连成了一条线。
  不过是片刻之间,程寻已然收回了目光,冲杜聿笑一笑:“我知道,今天的胡渚使者也会过来。”
  杜聿定一定神,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略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顺手端起了面前的酒盏,轻啜一口,继续道:“是啊,但你不必放在心上……”
  胡渚使者上次是为了搬救兵,这回是一为道谢,二为上贡。毕竟当初请求大周发兵时,答应了不少条件。
  皇帝不会在晚宴上商议国事,但不代表不会借机扬一扬国威。
  胡渚使者到的很早。
  程寻还没跟胡渚人打过交道,此时不禁细细打量。见那几个胡渚使者,都不像她以为的高大魁梧,熊健粗鲁。为首的甚至身形消瘦,两颊凹陷,只是目露精光,一看就知并非寻常之辈。
  杜聿低声道:“为首的那个是乌维,此人通晓汉学,曾是胡渚现任首领的夫子,也是他的叔叔,地位极高……”
  “太傅?”程寻在心里自动替换成大周的官职。
  杜聿点一点头:“可以这么说。”
  ……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太监尖利的声音,瑶光殿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齐施礼,三呼万岁。
  皇帝与姚氏相偕而入。
  程寻抬眸看向姚氏,见她宫装繁复,许是施了脂粉的缘故,气色比那次在西苑见她时,要好很多。华裙丽带,暖红色的灯光在她周围勾勒出淡淡的晕色,仿若神妃仙子,随时都能乘风而去。
  她轻赞一句:“好美。”
  声音极轻,然而她身旁的杜聿却微微侧目,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皇帝神色淡淡:“平身。”
  众人这才又回到自己座位。
  皇帝在上方不咸不淡致辞,下方杜聿则轻声对程寻说了一句:“这话以后别再说。”
  “什么?”程寻讶然。
  杜聿伸出右手食指,虚虚一晃,继而又收起,小心提醒:“你莫忘了你是男子。”
  程寻瞬间瞪大了眼睛,做一噤声动作,连忙点头:“知道了。”
  杜聿轻轻一笑,不由地想起那次见她女装的模样。心口忽的浮上一个念头:或许这就是人说的美而不知?
  他第一次见到有姑娘不爱惜自己的容貌,把自己捯饬成这个样子的。
  —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甚至难得有心情欣赏歌舞。
  殿内舞姬伴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美不胜收。
  皇帝饶有兴致问胡渚使者:“大周的歌舞如何?”
  乌维欠身答道:“回大周皇帝陛下,大周的歌舞极美。但是在我们胡渚,也有好看的舞蹈,尤其是兽舞,兼具刚劲与柔美,比起大周的舞蹈,另有一番美。”
  “兽舞?”皇帝微微一笑,眸中闪过怀念之色,“朕二十年前已经见过世上最美的兽舞了。”
  言讫,他含笑看向了姚氏。
  姚氏轻岂朱唇:“兽舞嘛,也不是胡渚独有。”
  如今的姚皇后,二十多年前,一舞倾城,让皇帝对其一见倾心。
  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如今贵为皇后,自然不能像舞姬那般,下场起舞娱人了。
  胡渚使者既然提起了兽舞,皇帝挥一挥手,命舞姬换成兽舞。
  少时鼓点节奏急促,原本如柳枝般柔美的舞姬神情忽变,动作中已经带了杀伐之气。——正是乌维所说的兽舞,至刚至柔,美不胜收。
  程寻常在书院,多与书本为伍,平时看到的才艺演出也不多。难得看见宫廷舞蹈,见舞姬衣袂飘飘,如仙如魅,看得格外入神。
  —
  那厢皇帝已与乌维等人谈起了胡渚近况。
  乌维轻叹,答道:“谢大周皇帝挂念,如今战事已停,百废待兴。休养生息数年,定能恢复胡渚雄风。”
  皇帝嗤笑一声,胡渚的现状,他已经从宁将军那里知道了。本就物质匮乏,又经战事洗礼,还能成什么样?
  从皇帝的神色里,乌维大致能猜出皇帝的意思。他面色不改,轻声道:“当日胡渚内乱,向大周借兵。全靠大周皇帝陛下仁善,借兵于我,才结束了胡渚内乱。”
  皇帝淡淡一笑:“区区小事而已,喝酒喝酒。”
  大周之所以发兵,主要还是因为胡渚答应了大周的条件。若非如此,又岂会出兵相助?
  乌维自己将酒杯满上,大声道:“敬大周皇帝陛下,祝大周皇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帝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指着乌维,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寿比南山?哈哈哈!今日又不是朕的万寿节,何来的寿比南山?错了错了……朕听闻你乌维精通汉学,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乌维也笑了:“原来不能这么说么?乌维自负精通汉学,没想到竟丢了丑。听说大周人才济济,皇上刚开设博学宏词科,新得了不少有才之士。乌维不才,不知能否讨教一二。”
  皇帝笑意微敛:“怎么?”
  他听出来了,乌维说错话是假,“讨教一二”才是真。
  乌维欠身施礼:“大周皇帝陛下,我们大君久慕中原文化,恨不能亲至大周学习。此次乌维出使大周,随行之人也有精通汉学者。然而边陲小国,学识有限,恳请大周皇帝陛下能下旨让大周的有才之士指点一下……”
  皇帝摆了摆手:“今夜宴席,不谈国事。”
  “听闻大周有琼林宴,是皇帝陛下宴请一甲学子。难道今夜不是吗?乌维听闻博学宏词科一等学子都在席上。莫非大周的才子都是徒有虚名?”乌维神情诚恳,隐约还带着疑惑,但他的话已经极其不客气了。
  皇帝神色微变,正欲答话。一旁的姚皇后哂笑:“是不是徒有虚名,和胡渚使者又有什么关系?”她烟波流转:“还是说,乌维大人想留在中原,为我大周效力?”
  她容貌殊丽,盛装之下,犹若天宫仙子。
  乌维被她容色所震慑,神情微凝,低声道:“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胡渚臣服于大周,那就以大周为宗主国。作为附属国的臣民,自然希望宗主国人才济济。而乌维,只是想请教一二罢了……”
  他似是极为遗憾,声音也越来越低。
  胡渚使者虽说的含糊,可在场诸人均已听出了他的意图。
  皇帝哈哈一笑:“大周既是宗主国,自然也有宗主国的度量。乌维,你想请教谁?请教什么?只管说来。”
  作为上邦,这点度量还是有的。而且今日在场者,除了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士子,还有前次的状元杜聿,更有白青松、宋城等博学多才之士。纵使胡渚有备而来,皇帝也有信心从容应对。
  乌维郑重施了一礼:“回禀大周皇帝陛下,乌维想讨教在场诸位三个问题。”
  皇帝眸色微沉:“三个问题?”
  远处的苏凌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皇帝不要答应。
  然而皇帝已经追问:“哪三个问题?”
  乌维摇头:“这三个问题,如果大周无人能答出来,那么可否请皇帝陛下赏给乌维一个小小的彩头?”
  他这话一出,整个瑶光殿安静异常。
  程寻心说,这是有备而来。乌维想讨要的彩头,肯定不简单。
  皇帝沉声问:“什么彩头?”
  “胡渚民生凋敝,请大周皇帝陛下能允许迟些上贡布帛和牛羊。等过一两年,胡渚休养生息……”乌维应声跪了下去,眼中已有了泪意,“皇帝陛下仁慈……”
  皇帝挑一挑眉,慢条斯理:“此事不必再提。”他轻叩面前的桌面:“至于你的三个问题,也不用讨教了。”
  需要上贡的布帛、牛羊?如果胡渚的使者讲明缘由,好言好语哀求,他不是不能考虑。用这样的法子迫使他同意?想都别想!
  皇帝眸色渐深,吩咐道:“乌维大人许是喝醉了,带他下去休息。”
  他话音刚落,就有侍卫上前,欲叉了乌维就走。
  乌维急道:“大周皇帝陛下一言九鼎,又有宗主国的度量,方才明明已经答应了,难道要食言不成?”
  皇帝神色变了又变,挥手制止了侍卫,令其退下,这才又问乌维:“你想请教什么?”
  神情已隐约不耐。
  乌维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又理了理衣衫,扬声道:“呈上来。”
  场中诸人俱是神色微变,屏气凝神,看胡渚使者捧着一个银盘低头入内。
  那银盘上放了一支羽箭。
  当即有人冷喝:“大胆!瑶光殿内,岂容你携带兵刃?”
  乌维只瞧了那人一眼,他缓步上前,将羽箭执在手中,环顾四周,朗声问道:“这是乌维请教诸位的第一个问题。如何在不损此箭的情况下,让此箭变短?”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先时乌维口口声声说久慕汉学,想要请教。众人都以为他所请教的是儒家经典。在场多饱读诗书之人,满怀信心。谁想他问的竟是这么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不损此箭,让箭变短?
  这要怎么才能办到?
  众人不由地小声议论,一时间却都想不到好主意。
  乌维立于瑶光殿中间,扫一眼交头接耳议论的诸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询问儒家经典,肯定难不倒这些大儒。唯有剑走偏锋,才有可能难倒他们。
  程寻也与身边的杜聿低声商讨。杜聿面容沉静,长眉微蹙。程寻心中一动,忽的想起在崇德书院时,苏凌教她射箭的事情来。
  她臂力小,拉不动寻常的弓,他特意做了小一点、轻一点的弓箭来给她使用……
  脑海里似有什么恍恍惚惚一闪而过。她眼睛一亮,忽道:“有了。”
  “嗯?”杜聿面染喜色,“什么?”
  程寻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杜聿边听边点头,眼中笑意越来越浓。他挥手招呼身后的内监,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那内监领命退下。
  站在瑶光殿中间的乌维轻叹一声:“这题目是偏了一些,也不怪在场的各位大人答不出来……”
  他话未说完,只听一声轻嗤。乌维止住话头,循声望去,见大周的二皇子殿下缓缓站了起来。
  一看见他,乌维眼神微闪,悄悄移开了视线。——他对这位大殿下印象颇深,此刻见到二殿下,他心中也有丝丝不自在。
  白大人与宋大人对视一眼,齐齐点了点头:“咳……”
  就听到二殿下慢悠悠道:“不损箭本身,而让箭变短?这有何难?再拿一支比它长的箭跟它一比,也就是了。”
  白大人眼中闪过喜色,暗暗点头,捻须而笑。
  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乌维瞳孔微缩:“这……”
  苏凌看他神色,已经知道自己答的不差。
  正说着,方才杜聿身后的内监已经回来了。他同样捧着银盘,只是银盘上,放着一支比方才的羽箭,更长的箭。
  苏凌视线掠过,又瞧一眼程寻,微微勾了勾唇。他缓缓离席,走至乌维跟前,拿过对方手里的羽箭,又接过内监银盘里的长羽箭。
  两只羽箭放在一起,先时那支明显短了许多。
  苏凌朝众人扬了一扬,笑问:“是不是变短了?”
  暖红色的灯光下,二殿下眉目清隽,仿若一幅画。
  乌维眼睛直直的,颤抖着两片唇,嗫嚅道:“是……”
  第一道题,竟然就这么答出来了?
  皇帝哈哈一笑,甚是欢愉:“我儿聪慧。”似是极为自得。他又笑问乌维:“乌维,二殿下答得对是不对?”
  乌维只得道:“二殿下天资聪颖,乌维敬服。”
  苏凌勾唇一笑:“方才答出这道题的,远不止我一人。”他环视四周:“这样的题目,就想讨些彩头?是觉得我大周无人么?”
  乌维不敢置信,他只能告诉自己,别怕,还有两道。中原人才济济,原本也没指望第一道题就难住他们。
  后面还有两道题呢,尤其是第二道。在场多文士,第二道题目,肯定让他们束手无策。
  轻咳一声,乌维欠身施礼:“多谢皇子殿下解惑。乌维想请教第二个问题。如何将这两支羽箭同时射到不同的靶心上?”
  “嗯?”皇帝微微一愣,“什么?”
  乌维定了定神,又小心重复了一下自己的问题。
  程寻听明白了,这是想要人两箭齐发?她与杜聿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还在崇德书院时,骑射课课试,苏凌三箭齐发的模样。
  两箭跟三箭比起来,是难还是容易?
  而那厢,苏凌已缓缓勾起了唇角,眼梢流淌着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