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之乱
  锦棠要上京城的日子其实是掐好的。
  上辈子这个时候, 林钦才剿杀完整个河西的叛乱羌人, 要准备归京。
  他上辈子是从宁远堡解救的朱佑镇, 所以在朱佑镇登基之后被封为宁远侯, 但这辈子陈淮安抢了他的先机, 他只有抗敌之功, 没有救驾之功, 侯爷之位大概就不会再有了。
  爵位就这样平白无顾而飞,但上辈子他所面临的危险并不会免去。
  上辈子他归京的路上,曾于河间府遭遇羌人死士的刺杀, 刺杀倒是没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那些羌人在刺杀他不成之后,抱着必死的决心, 几乎屠了河间府满城。
  因为一已之失, 而致一座城池遭遇战火,因河间府是林钦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那地方还有他很多的故人, 这件事直到死的时候林钦都一直放不下。
  所以, 锦棠是为了能助林钦, 才故意押准了他上京的时候, 想于半路上悄没声儿的,助他一回。
  她带着齐如意, 以及骡驹和齐高高。
  齐高高和骡驹两个,曾经是陈淮安的狗腿子, 但如今是她的忠臣良将。无它, 只因她有钱,阔气,银子给的多。
  只要锦棠愿意问,俩人就能争先恐后,把陈淮安的裤衩都给卖了。
  带着这俩哼哈二将,还有个齐如意,锦棠趁的是自家用来运输酒的包篷大板车。
  这种车前面要驾两匹马,车身极为宽绰,当然,因为轱辘全是铜箍着油木,治成之后,还要以牛皮包裹,坐在上头,也极其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易坏,随时要修,也走不快。
  所以,锦棠至少比林钦早动身了一个月,等她到河间府的时候,掐指一算,也恰好,就是林钦眼看到河间府的日子。
  *
  恰是春正浓的时候,大清早儿的,锦棠带着齐如意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河间府这地方,初春之时,沿街会有许多卖玉兰花儿的老太太,倒不为一两个铜板。据说是为了,今生卖花,来世漂亮,这么一句话儿。
  不过,水灵灵的玉兰花儿,嗅之清幽,闻着它的香,人地觉得这是春天了呢。
  锦棠买了两枝白玉兰,给了齐如意一枝,笑道:“据说这地方的驴肉火烧特别好吃,咱们去尝一个去。”
  她们到河间府,已经三天了。按理来说,一天就是一天的车马钱,店钱。
  锦棠在这方面虽说铺张,但绝不浪费,她花着大价钱,在此连着呆了三天,齐如意便觉得有些怪异。
  她道:“二奶奶,咱就不能早点儿上京城吗,都一个冬季了,二爷走的时候带的都是我给他纳的棉衣,连件单衣裳都没有,只怕如今还裹着棉袄了。”
  无时无刻,无日无夜,齐如意不得在锦棠面前念叨两句陈淮安。
  锦棠笑道:“唔,他等着你的单衣了,咱们明儿就走,明儿就上京城。”
  *
  这河间府,最热闹的就属城隍庙了。
  拐过城隍庙,有处窄巷子,锦棠带着齐如意进了巷子,走走看看,到一处挂着面吊幡,上面写着个火烧二字的窗口,拍了拍窗子,唤道:“牛大伯,我要三十个火烧。”
  齐如意不明究里,拽上锦棠的袖子,问道:“二奶奶,您要三十个火烧作甚?就算骡驹胃口大,一顿总吃不得三十个火烧吧?”
  锦棠笑道:“我今儿啊,恰是日行一善。”
  火烧摊的店家难得接到如此大的卖买,顿时一边烤馍一边剁肉,案板咚咚作响,炉子燃的呼啦啦的。
  不一会儿,三十个火烧就夹好了。
  驴肉这东西,锦棠自来不碰的。她把火烧全给了齐如意,指着街边竖着棍子的乞丐道:“瞧见了否,只给那些乞丐,孩子们,一人给一个,再跟他们说句话儿,就说,今儿这城里,但凡脖子上缠着羊毛线的,都是林大都督要捉的贼人,只要能见着一个,就悄悄儿到这街口来,说出那人的身形,相貌,只要不跟丢,能找得着,每人在此,都能换一个火烧。”
  齐如意究竟不明白锦棠这是在做什么。
  她将三十只火烧,不一会儿就分给了街边的乞丐,以及穿着破破烂烂的孩子们。
  当然,也悄悄儿的,就把锦棠的话给复述了一遍。
  听说只要能于街上找到一个脖子上缠着羊毛线的人,就能换到一只火烧。乞丐,以及小孩子,这种整个城市里跑动最多的人,便开始悄悄儿的,接头交耳了。
  如今驴肉价贵,又是三月,青黄不接的月份,麦子的价格也不便宜。
  一只火烧,须得三两精细的麦面,一勺鲜香扑鼻的葱花荤油,再加上三两煮熟熟烂的熟驴肉,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一只下来得二十个大钱,一般人是吃它不起的。
  锦棠等这三十只火烧发出去了,只接给饼铺的牛大爷拍了十两一锭的一只银锭子过去,踮起脚尖,脆声道:“牛大爷,我还要两百只火烧,也不知你今日能否做得出来?”
  要说刚才她买的三十只,就是这牛大爷一天的量,牛大爷都准备要收摊儿了,瞧见锦棠这一锭十两的银子,连忙于档口里说道:“今儿的面和肉都用快完了,徜若姑娘等得住,再过一个时辰,大爷给你出烧饼,如何?”
  锦棠笑道:“无防,我再逛会儿去,一个时辰后来取烧饼。”
  其实她并未远走,带着齐如意,一人捧着一只热腾腾的火烧,转而就站到了城隍庙前的大狮石子后头。
  齐如意还从未见锦棠这样浪手的花过钱,也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不一会儿,便见锦棠侧身,在逗城隍庙前玩耍的一个小孩子。
  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而已,脏兮兮的,凝结了的鼻滋夹子糊了满脸。
  锦棠掐了块子火烧,尽量不惹这孩子嫌的,递给了她,看她吃完了,又扣了一块子过去,趁着,拿帕子揩掉了她脸上的脏鼻涕。
  这样的孩子,连齐如意都嫌,因那鼻涕太恶心,她都吃不下去了。
  偏偏这时候还来了个妇人,一把抱过孩子,指着锦棠便道:“人拐子,这必是个人拐子,这是拿火烧哄我家娃儿呢。”
  说着,这妇人的手都要戳到锦棠身上来了。
  便城隍庙周围的商贩们,谁不恨人拐子,抄家伙的抄家伙,看热闹的看热闹,瞬时就围了上来。
  齐如意本身就是个疯子生的,她的性子里天生就带着狠戾。
  甩手将只火烧扔到地上,把锦棠往身后一护她就冲了出去,指着那妇人的鼻子道:“瞎了狗眼的,也不瞧瞧你这孩子有多脏,多恶心,我家夫人瞧她可怜,给点子饼吃,你这是想找打了这是?”
  她声音又大,形样又凶,居然还真就把一群商贩给唬住了。
  锦棠虽说没有真的想偷人家的孩子,但那念头是动过的。
  心里想着,若这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我把她领回去,给她花衣服穿,给她买花儿戴,就当上辈子的女儿未死,多好啊。
  齐如意犹还骂骂咧咧,拉着锦棠的手,往前走呢,忽而,便见一个年约三旬的男子,相貌生的极为清正,骑着匹良驹,当是一位才从沙场归来的将军,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
  随即,一群护卫跟了上去。
  她见了男子,总喜欢拿陈淮安作比。
  这男人穿着玄色的纻丝面常风,衣带随风,五官略带斯文,却又掩不住的锋芒,其风度相貌,总算可以与陈淮安一比。
  遥遥瞧着这相貌英俊,眉眼仿如雕成的男子拐身进了巷子,锦棠拽着她的手有些发抖,居然也跟了上去。
  果然,这男人也是停在驴肉火烧铺子前头。
  齐如意越发觉得,锦棠有那么点子不对劲儿,她赤裸裸的看着那男人,笑的,都跟对着陈淮安时不一样。
  女人看男人,或者会有不一样,看同伴,眼光当然是又锐又利的。
  罗锦棠看着那马上的将军两眼的慕恋,崇敬,光那灼烈的目光,看的齐如意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如意心说,二少奶奶,咱们可是有夫的妇人,这样盯着个男人看,怕是不好吧。
  恰恰就在这时,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蹦跳着,往火烧铺子里探着头,也不知说着什么。
  瞬时间,那清瘦挺拨,似个将军模样的男人随即抽剑,戒备。他身后的护卫们,也随即戒备了起来。
  刺杀就像一道闪点,随着他于街道上拼尽全力的奔跑,挥剑,一个黑衣人被放翻,随即,从城隍庙的墙上涌出更多的人来,转眼之间,整条巷子里血流成河。
  这时候人挤人,人踏人的,巷子里在拼杀,外面的人在躲,在跑。
  齐如意一个转身,不见了锦棠,忽而回头,便见她拼力的,朝着那小女孩的方向奔过去,而小女孩,正要被一匹疾驰着的马给撞翻。
  随着齐如意一声大叫,锦棠将那小丫头扑在身下,背上受了马蹄重重一踩,扬头便是一口血。
  她爬了起来,将那小丫头还给她娘的时候,还着了小丫头老娘的一巴掌。
  小丫头叫她娘抱着躲到城隍庙里去了。
  锦棠显然也想躲进去,城隍庙的门旋即关紧,里面的人紧搡着门,不肯叫外面的人进去,外面的人想进去,于是拼命的砸着门。
  齐如意气的直跺脚,还准备要追上去了,到处打打杀杀,踩踩踏踏,愣是没能追上去。
  过了片刻,就见锦棠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似乎也在四处找她,偏偏这时候,一个正在逃跑的黑衣人策马而来,几乎就从锦棠的身上撞了过去。
  她唇角还溢着血,白色长裙上满是大片的灰尘,还沾着些不知名的脏污,扬头的瞬间,马匹如风一般,带着力量的,已经撞过去了。
  齐如意哇的一声叫,恨不能自己能飞起来,能冲过去。
  就在这时,她便见方才那将军从另一侧骑着马,狂风一般于人群中腾出一条路来,马在疾驰,他在撕身上的衣服。
  撕去外罩的玄衫,里面是可以衬托出腰线的,修长而又劲窄的短衫,一道纤腰细似闪电,纵然马上,离锦棠越来越近,就在锦棠被撞飞时,他忽而于马上腾空跃起,就只剩一只脚勾在脚蹬之内,束勒着胯/下那匹疾驰中的马,远远伸出两手于空中一接,在她像支利箭一样于空中横飞时,将她接到了怀中。
  齐如意莫名觉得,罗锦棠今儿这祸事,像是自找的一样。
  *
  一个时辰后,河间府城门被封锁。
  林钦就站在火烧铺的门上,全城中的乞丐,孩子,成串游串的,到这铺子门上,悄悄儿说句什么,林钦便亲自从火烧铺子里取一只饼出来,递给,以示感谢,再派神武卫的人跟上去。
  是羌人派来刺杀他的死士,总共加起来将近两百个,在火烧铺子前刺杀不成后,便分散到了整个河间府。
  他们的相貌与中原人差别并不大。但是,羌人有个独特的习惯,他们都喜欢往脖颈间,缠一圈羊毛线,以示自己是游牧部落,对于动物的崇敬。
  在一回刺杀之后,暗杀他的羌人便除下黑衣,混入了大街上的普通人之中。他归京时所带的人并不多,想要找到这些人也是非常非常难的。
  不过,整整两百只火烧,一个不少,换回了两百个羌人死士。
  前前后后,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
  夜幕将临时,林钦翻身上马,绕过城隍庙,进了一处叫做客如归的客栈门外,见胡传正在外面审两个呆头呆脑了家伙,简单问了几句,便上了楼。
  一见林钦,胡传便道:“太后娘娘飞鸽传书来问,问您身体可好,请您亲笔回她封信。”
  林钦停了停,两道锋眉略略一簇,摊开两只沾血的手:“你瞧我这样子可是能亲笔给她书信的?”
  胡传不语,捧过纸笔来,望着林钦。
  宫廷专用的金花笺,在灯下闪着流光。林钦默了片刻,沾血的手执起笔,草草划了两行,将笔远远儿的丢了。
  转过身来,这河间府最好的客栈之中,最大的一间客房,门紧闭着,叫马踩伤的罗锦棠就在里头,此时随军医生正在替她医病。
  陈淮安家的内人,锦堂香的小东家,也不知道是她伴随着厄运,还是厄运伴随着她,总之,林钦此生见了她三回,每一回,都是状况连连,麻烦频出。
  他欲进门之前又退了出来,将自己手中沾了血的长剑丢给胡传,再停了停,于身上搜出几枚暗器来,一并,也递给了胡传。
  拍着身上没有任何锋利的东西了,这才推门,进了客房。